「嗯,去拿些蜜饯来,咱们边吃边说。」
姜独活同怀风一般嗜甜,爷儿俩口味相近,怀风便照着母亲留下的法子腌了许多蜜饯出来,俩人聊天之时配茶来吃,其乐融融。
怀风答应着去了,不多会儿端来一壶清茶一盘蜜饯。
姜独活拈颗梅子扔进口中,想一想,道:「要说起断阳经,需得从本朝立国之时讲起了。昔日太祖雍无涯起兵于江北,历经十数年征战杀伐,终于一统中原。雍无涯领兵之能世所公认,至于私底下见不得光的诸般手段,那也是无人能出其右者。暗杀离间等事不知做了多少。当日逐鹿中原的其余几名枭雄,至少大半是死于雍无涯派去的刺客之手,便是北燕名将铁布达亦是如此死法。」
这些太祖轶闻民间流传甚广,怀风也曾听闻,却不明这与断阳经有何关系,又不好打断舅公询问,只得耐着性子静静听下去。
「这雍无涯身边专司刺杀的一队人马名唤暗卫,统帅暗卫之人乃是一名太监,名叫厉九霄。」
说到这里,姜独活住口不言,笑眯眯瞅着怀风,怀风心念一动,「啊」的惊呼出声,「这人同断阳经有何干系?」
姜独活见他一猜便中,呵呵一笑,「这厉九霄幼时家贫,被卖入南齐王宫做了阉奴,因得罪六宫总管,被打个半死逐出了宫门,濒死之际被神机侯苏枫染收留,见他伶俐,便授予武功,做了鞍前一名亲卫。厉九霄天资聪颖,武学天分犹高,没过两年便将苏枫染所授武艺尽数学会。苏枫染虽未收他为徒,却也当他是半个入室弟子,委以重任,后来更是荐他到雍无涯身边当差。雍无涯见他武艺出众,便叫他统领一队人马,专司暗杀之事,用以铲除异己。」
厉九霄之名怀风也是听过的,知道这人是太祖身边得力之人,却从未听闻他练过什么断阳经,不觉纳罕,疑问脱口而出。
「莫急莫急,且听我慢慢说。」
姜独活抿一口茶润润喉咙,继续道:「那时厉九霄不过二十出头,武艺虽高,却远未到登峰造极之境,只是他心性坚韧,出手从未尝败,由此渐得重用。后来雍无涯一统江北,马上便要越江而下直取南齐,便在这时神机侯苏枫染突然失踪,当时盛传苏枫染是往昆仑山求仙问道去,却也有人私下传言苏枫染被雍无涯毒害而死。这等秘事距今年代久远,早已不可考证,事关雍无涯声名,本朝正史上自然是写神机侯求仙去了,只是当日苏枫染失踪不久,厉九霄便突然刺杀雍无涯。他得苏枫染救命之恩,苏枫染同雍无涯又是同门师兄弟,情好弥笃,厉九霄因何有此一举,耐人寻味之极。雍无涯亦是武功高手,如何能死在厉九霄剑下,只是猝不及防让他伤了右臂。此等弑主之举无异大逆不道,雍无涯震怒之下命人围杀,厉九霄身负重伤,却仍是逃了出去,就此隐姓埋名遁入江湖。他当年武艺已有小成,受伤之后隐居二十余载,潜心修炼,久而久之,竟成一代宗师,自创出一套内功心法,便是这断阳经了。」
熙朝正史中于姜独活所提这些人物均有记载,怀风也是读过开国列传的,读到厉九霄时,只见寥寥数语,说此人谋逆弑主,死于乱箭之中,却不料背后竟有这许多隐情,更不知厉九霄大难不死,竟又成了武林中一段传奇。
姜独活讲了这半日,忽地叹道:「这厉九霄当真是位武学奇才,他一介阉人,本是习不得内功的,偏他独出心裁另辟蹊径,竟从偏门入手,创出部内功心法来,这断阳经霸道无伦,练成之后说是独步武林亦不为过,不过他对江湖称雄一事倒无多大兴趣,一门心思只想再行刺杀雍无涯,只是待他再入皇宫行刺之时,正是雍无涯驾崩之日。厉九霄失意而归,其后不久便创门立派,自称厉冤阁,想来是他伤心神机侯没的不明不白,是以始终心怀怨愤,连起的名字也这样凄厉诡异。这厉冤阁专做暗杀的买卖,他手段既高,调教出的手下也各个狠辣,但凡厉冤阁接下的生意从无差错,一时间武林人人自危,几大门派欲联手杀他,厉九霄与各大掌门打了一架,技压群雄,狂笑而去,这下江湖便似炸了锅般,正惶乱无措之时,厉九霄却突然带着一众门人消失无踪。初时有人传言厉九霄死了,厉冤阁风流云散,不过不久武林中便相继有数人死于暗杀,手法与厉冤阁如出一辙,这才知厉冤阁只是藏匿起来,防人上门找茬。直至现在,江湖上每年均有几桩无头命案,凡破解不了的便均算在厉冤阁头上。这厉冤阁主传了几代,门人藏在何处,却是至今无人知晓。」
「如今熙朝皇帝都已传了四代,厉九霄想来也早死了,本来谁也说不准这断阳经是否传了下来,如今看来,厉九霄倒确是收了衣钵传人,又或者他死前将这部心经录出流传下来,只是得了这心经的后人不愿自宫做那太监,亦或根本不知这练功的法门,强行修炼,不免便要似那何不归一般,神功大成之日便是命丧黄泉之时。」
怀风再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等功夫,遥想厉九霄聪明才智,钦佩万分之余又觉好奇,「舅公,这等秘事你又如何知晓?」
姜独活哈哈一笑,扬一扬手边那本册子,「你太师祖生平最喜听人讲故事,那些来求医的人但凡讲的故事让你太师祖欢喜,诊费便分文不收,这厉九霄之事便是从求医之人口中得来,你太师祖将听来的故事均记在他手札当中,一看便知。」
怀风着实想不到太师祖还有这等喜好,一双眼盯着那手札,好奇非常。
他爷儿俩闲谈半宿,转眼已是夜深,怀风收拾了茶点出来,回自己房中睡下。直至躺到床上,脑中仍是厉九霄生平,念及那部断阳经,不由微微出神,躺下好一会儿方合了眼慢慢睡去。
翌日一早,怀风下厨烧饭,端了粥饼给姜独活与何不归端去,收拾停当后便去药室炮制药材按方配药,没做多久便听姜独活唤他,过去一看,何不归正脱了上衣坐在屋中,姜独活手中拈着银针道:「你仔细看我手法,哪根针何时下,下在何处,入几分深均记清楚了。」
怀风知道这是借机传他医术,忙答应了,凝神细看。
姜独活将针在火上过了一遍,一根根寻穴扎入。他手法独到,如行云流水,何不归受了一身扎却不觉疼,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已觉内息平缓许多,不似往日那般焦灼沸涌,待姜独活收去银针,沉声谢道:「多谢神医!」
洗干净手,姜独活端茶轻抿,缓缓道:「以后每日辰时施针,再辅以汤剂,当可暂时压制住你内息,不致苦痛,只是此法治标不治本,老夫全力施为,也不过多延你半月性命而已。」
「如此已足承神医之情。」
姜独活点点头,「怀风,以后便由你施针吧。」
「是,舅公。」
姜独活确是医术称神,当日午时,何不归气海、关元两穴果未觉疼。他十年间受尽折磨,今日突然解脱,顿觉说不出的轻松,明知死期将至,精神反觉健旺。
转眼之间由春入夏,外面天气渐渐燥热起来,出岫谷里却仍一派幽静清凉。
何不归自入谷起便再未发作,住得很是惬意,每日里吃过药行过针便捡那清幽可人的去处四处游逛,又或同姜独活品茶谈天,闲话些江湖逸事武林掌故。
他两个俱是见闻广博之人,所说均是些不为人知的隐逸之事,怀风有时听得兴起,好奇何不归如何知晓这许多隐秘,何不归便微微一笑岔开话头。怀风是极有眼色的,知他必是不肯由此暴露自己身份,也就不再追问。姜独活饱经世事,更不会探问这何不归来历,只看在那一堆银钱的份上嘱怀风悉心诊治,爷孙两个便只当他寻常病人一般。
如此这般,三个月倏忽而逝,何不归内息已渐渐压制不住,隐隐有破体而出之象,姜独活将方子和药量调了又调,虽未明说,三个人却均知大限便在眼前。
这一日晚上,怀风端来药看着何不归服下,正要同他商量明日再加一剂药量,何不归却摆了摆手,「小神医不必费心,何不归自知大限便在这一两日间,这药吃与不吃已是不打紧了。」
他既自己说开,怀风也就不再遮掩,只道:「先生既这样说,想来已是堪破生死,心中宁定,实是一桩幸事。」
「什么幸不幸,事已至此,便是堪不破又能怎样。」
何不归一脸苦笑,从怀中掏出一方薄绢递与怀风。
「这些时日多得小神医相助,我是将死之人,再留这样东西也无甚用处,今日便送与你吧。虽说此物不吉,不过到底有些用处,亦或者小神医日后研习医术时用得着它,若是随我入了土,不免糟践了。」
那薄绢色作月华,乃是上好的一方宫纱,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只右上角的字体稍大一些,用小篆写就,赫然便是「断阳经」三字。
第37章
怀风吃了一惊,「何先生,这件东西……」
「这便是断阳经了,」何不归将心经递到怀风手中,退后几步坐下,「这心经修练起来的法门甚是诡异,我初时虽艳羡不已,却也犹豫不决,后来听那人说不用这法门亦可练成,又见他练了之后并无异常,便再无犹疑,处心积虑弄到手中。嘿嘿,我自诩聪明绝顶,却不知人家才是老谋深算,他知我心性高傲,绝不肯做那阉人,又料定我定会忍不住习练,只在一旁冷眼旁观,也不必与我真刀实枪的比拼,只待我练成之日内力反噬,他便是赢了。我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一干基业如今也已都落到他的掌中,哼,忙忙碌碌二十年,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何其可笑。」
一面说一面望过来,看着那薄绢的眼神中又是悔恨又是懊恼,却又夹杂几分不舍,几番变幻之后终于慢慢淡了下来,一脸倦色,平静道:「我虽死在这心经之上,说到底却是贪心不足所致,平心而论,这经上所载功夫精奇绝妙,比之少林易筋经亦不逊色,只我无福消受,便请小神医替我给了哪个有缘人吧。」
何不归话语中诸多隐晦,想来这断阳经亦原非他所有,不定用了什么卑鄙手段强夺过来,怀风满腹好奇,却不便出口询问,捧着那经仔细端详何不归神色,见他一副颓然心灰之态,知道这番话确是出自真心,也就不跟他客气,点了点头,「先生既如此说,那晚辈便却之不恭了。」
从何不归房中出来,怀风径直回屋,展开薄绢细看。
那断阳经总计四千余字,怀风边读边记,花了个多时辰,将一篇心法牢牢记在心中,方才舒出口气,怔怔出神。
他自小随雍祁钧习武,于武学一道上极有天分,再难的招式不出三遍也学得会了,唯因身残,却是空有一身招式全无半点内力,与人交手大是吃亏,若非如此,又怎会轻而易举便被兄长制住,反抗不得。如今机缘巧合得了这样一部奇也秒也的心经,便如同专为他写的一般,又怎会拒之门外,当下决意按法修炼,想着日后平安也便罢了,若再遇见为难之事,也不致受制于人。
心思既定,怀风便将经文背熟之后收了起来,上床安睡。只是兴奋之下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到后半夜才觉困倦,合眼眯了一会儿。
过不久,天色发亮,谷中养下的几只鸡咯咯叫唤起来,怀风再睡不下去,便起身去屋后喂鸡饲马,将十几只芦花鸡和马匹喂饱了,这才去厨下做饭。
卯时过半,姜独活也起了身,怀风听见动静,将米粥和馒头端去,又到何不归门前。
「何先生可起来了?」
唤了两声不见答应,想何不归往日里这时分早整衣出来,怎的今日睡起懒觉,忽地心生不妙,也顾不得礼数,推门便进。
房门并未拴紧,一推便开,迎面便见床帐俨然,何不归于正中盘膝端坐,手捏指诀,双目低垂,好似老僧入定,只是嘴角一缕血痕已然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