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正担心千锋那脾气惹了主顾,这时也放下心,扭腰摆臀地过来说些奉承话,又将两张身契交到怀风手中,对千锋道:「阴公子可真是大善人,说你离不得沉烟,竟是连她也一并赎了,这可真是你俩的造化。」
千锋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忽地就呜呜哭起来,老鸨便哎呀呀叫,「我的儿,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哭什么。」
一面又吩咐龟奴带水沉烟过来,张罗着叫院子里的车马送二人到怀风府上。
千锋已是欢喜得傻了,别人推一推他才动一动,待扶着水沉烟进了药师堂后院,仍是一颗心如在云中。
当晚,两人住进了东厢房里,水沉烟叫千锋扶着去谢恩,怀风笑道:「我一个人住这院子空荡荡的,正想找人做伴,千锋这孩子很是厚道勤快,我便想叫他来做个书童,水姑娘只管安心养病,待身子大好了,这内院中一应食水盥洗还要劳烦你来张罗。」
水沉烟十丈软红中走了一遭,身心俱疲,早厌了迎来送往的皮肉营生,如今从那火窟里出来,便是给人做个丫头也好过卖笑,且她阅人无数,一看便知这阴公子是个宅心仁厚的,既是这样说了,那必然不会将两人视作玩物,更是欢喜,同千锋安心住下,清清静静过起日子来。
怀风医术精湛,这医馆开了个多月,名气渐渐传开,看病的人逐渐多起来,一个伙计已忙不过来,幸得来了个千锋,不光眼快手快,且机灵好学,怀风教他识药看方,不几日便能掌得药柜,还时常帮着制些丸散丹剂,省了怀风好大功夫。
他两人年岁相差不大,又兼性情相近,时常处在一处,不像主仆,倒像兄弟。
水沉烟自搬来后亦是心境安闲,每日里医药饮食均是精心打理,一日好过一日,到了霜降时,已能起床做饭,将内院收拾的清清齐整,尽心服侍怀风起居,主仆三人将日子过得颇是安逸。
到了立冬,天气渐渐冷了起来,日头也短了许多,酉时初刻天色便已暗下来。
怀风这日被请到一家大户里给老夫人看病,开完方子被主人留住了吃饭,回来路上已是满天繁星。
除了酒楼,巷子里其他铺子均已关了,药师堂的伙计也回家去了,铺面下了门板,怀风便绕到后门进来。
后门里是一条窄道,直通内院,怀风才一走进,便听院子里传来脚步腾挪闪跃之声,竟像是有人在练武,不由吃了一惊,当即放轻脚步屏息敛气,自墙角侧身暗窥。
此刻屋中已点了灯,自窗棂处透出,照见院子里人影,身形清瘦的少年手拿一柄弯刀,刀身形如半月,刃上一道血槽,青光隐现,正自舞得全神贯注。
也不知他练的是什么刀法,一招一式大开大合,出刀方位又奇诡莫测,只是变招时颇为滞涩,显是不明其中要旨,练得颇为吃力。
待怀风看清并非外人,大是惊奇,又看了一会儿,从墙后走出,道:「我却不知道,原来你竟是会武的。」
「公子回来了。」
听见怀风声音,千锋刷地一下收起刀式迎上来。也不知他练了多久,额上满是汗珠,身上一层单衣也已湿透。
「何府遣人过来说留公子吃饭,我和姐姐便先吃了,姐姐另炖了一锅姜片老鸭汤,留给公子晚上宵夜用,现在火上热着呢,您几时饿了,我去端来。」
怀风摆摆手,「今日晚上已吃得够多了,那汤你和水姐姐晚上喝吧。」
一面说一面往屋里去,「你才出了一身汗,仔细让风吹着,快进屋来说话。」
进了屋,千锋放下刀便去接怀风背上药箱,怀风笑骂,「还不快去换过衣裳,你现下觉热,待会儿落了汗,一准儿着凉。」
千锋吐一吐舌头,一溜烟儿地回去自己屋里换了衣服过来。
怀风收起药箱,正在灯下看他那刀,见他进门,问道:「这刀是精铁铸就,样式倒像是北疆一带外族惯用的弯刀,南方极是少见,你是从何得来,又怎么会使这样一套刀法?我竟从没见过。」
安王府中收藏名刀无数,怀风自己也擅使刀,知道的刀法不下数十种,却从没见过这样一套招式,劈斩砍刺间多为进攻,少见守御,刀锋去处尽皆决绝凛冽,使出来自有一股霸道悲壮之意,不由大是纳罕,且千锋出身低微,又怎会学得这么一套精妙的刀法,更是惊奇。
「这刀是我爹留给我娘的,刀法也是他写在一本书上一并留下来的。」
从厨下端来壶热水,千锋一面沏茶一面道:「我娘是梨香院的舞姬,最擅剑舞,当年这夷陵府里人人皆知穆十一娘一舞剑器动四方,风光得紧。十五年前,我爹从北疆贩马到夷陵,让朋友拉进梨香院吃酒,结识了我娘,一见钟情,当晚便宿在了院子里。我娘本是卖艺不卖身的,可不知怎么偏生看上我爹,竟然就破了不接客的毒誓。可谁知道,我爹在北疆早有了夫人,他在夷陵一住大半年,他夫人写信催他回去,我娘说我爹是个怕老婆的,不敢不回,也不敢带我娘一起走,怕叫他老婆知道,偏我娘那时已怀了我,我爹便留了一笔银子下来,叫我娘耐心等些时日,待他哄的夫人点头便来接我们母子。我爹又说他老婆只给他生了五个闺女,没个儿子,叫稳婆来看过我娘肚子,都说怀的是男孩儿,他一高兴,便将随身佩刀留下,又留了一本刀法给我娘,说是他家祖传,当作信物。我娘便答应了,安心在梨香院等着,谁知等到她死,,也没见我爹回来。」
忆起身世,千锋面露愠色,恨恨道:「我爹走前并不曾帮我娘赎身,留的银子便都让老鸨子拿走了,我娘生了我后身形走样儿,再不能跳舞,靠在厨房做活才没给赶出去,勉强养活我长大,我八岁那年她得病死了,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了姐姐。姐姐原是伺候她的丫头,那时已是花魁,便跟老鸨说,要我在她身边做了小厮,这才有我一口饭吃。开头几年还好些,有姐姐护着,并无人敢为难我,后来姐姐年纪大了,在梨香院里也就没那么风光,渐渐地便有人欺到我们头上来。为求自保,我便想起我爹留下的东西,照着那书上写的练起刀法,有人敢来欺负我和姐姐,便跟他们打上一架。起初打不过人家,老被那些龟奴揍得鼻青脸肿,后来渐渐学会些招式,再没有吃亏,梨香院人人知道我是个刺儿头,也就没人敢来招惹。前些日子我忙着照顾姐姐,这刀法搁了老长一段时候都没练,今儿个见无事,便又练了起来。」
第42章
怀风万料不到他还有这等身世,惊讶之余又觉怜惜,暗忖怪不得方才看他变招之间颇显滞涩,原来是自行习练,并无名师指点之故。
「你练了几年?」
「两年。」
怀风颔首赞许,「你没有师父教导,两年间能练到这般地步,已是十分难得了。」
千锋得他一夸,又是害羞又是得意,讷讷道:「这刀太沉,我初练时不顺手,这些日子手脚都长了些,力气也大了,今儿个才觉使得便当,只是许久没练了,生涩许多。再说那刀谱里头许多招式写的晦涩,我也不十分懂得,照着样子胡乱摆出个姿势,也不知练得对是不对。」
怀风听他这样一说,便道:「我倒是晓得些刀法,你将你那本刀法拿来我瞧瞧,帮你指点指点可好?」
武林中人最重门派之别,自家的功夫是绝不肯让别家学了去的,莫说向人要刀谱看,便是别人练功时看上两眼也要惹起好大风波,怀风生在王府,向来不懂这些武林规矩,千锋长在妓院,也无人同他讲解,是以一个说得轻巧,另一个也不觉有何不妥,反倒高兴有人指教,兴冲冲去拿了刀谱来,道:「公子,原来你还懂得刀法,我还道你只会给人看病呢。」
千锋对自家公子的医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时得知怀风会武,越发钦佩,一双眼亮晶晶地望过来,怀风心下暗笑,不免又有几分得意,道:「你家公子什么不会,莫说刀法,剑掌拳脚没有不懂的,想当年我哥哥教我的时候,一套功夫顶多只教一个月便会了,一年下来光刀法就学了不下七八套。」
千锋眼睛张得老大,「公子还有哥哥,那你哥哥岂不是比你还要厉害?」
话一出口,却见怀风不言声儿了,眼神直直地发着愣。
「公子,公子!」
叫了两声,才见怀风乍然回神。
「公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怀风挤出抹笑,转过话头,「你若想学,赶明儿个我一一教你就是。」
千锋欢喜得一蹦老高,「多谢公子!」
也忘了再去惦记怀风那个本事大大的兄长。
怀风翻阅刀谱,见里面字迹粗犷,便知是武人手笔,每一招刀法后面均画了一个小人,勾勒出大概姿势,虽只寥寥数笔,倒是一看既明。
怀风看了半宿,临睡前在脑中将招式过了一遍,但觉这刀法大气霸道,几式杀招又带着北疆特有的豪放悲壮,既可马上近战也可贴身肉搏,不由大是心折,待天色一明便将千锋找来,悉心指点。
他腹中所学较一般武人尤多,历经雍祁钧、怀舟、姜独活数位名师,自己也臻一流高手之境,这一番指点比之千锋自行领悟自是不可同日而语,短短数日,千锋刀法已然初窥殿堂,不光变招时圆转如意,便是攻守之道也突飞猛进,稳、准、快、狠,愈发精湛流畅。
比之北方,夷陵府算得上气候和暖,到了寒冬也不大结冰,只是过了冬至,天气也一日日冷起来,又兼地处江边,水气氤氲,虽不若塞北的寒风刺骨,可阴冷湿气无处不在,别样难捱。
怀风修习断阳经后手脚已不若初时冰凉,可怕冷的习性仍是不改,医馆也好内院也罢,早早生起碳盆来。因医馆大门时常敞着,常有冷风穿堂而过,生的碳盆更是不止一个,上好的白碳燃着,熏得屋里暖洋洋,病人来了,也愿多呆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