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阳春 第60章

阴寒生嗯了一声,燃起火把欲下,阴七弦却已忍耐不得,一把抢过火炬,抢先下到墓底,竟是脚下不停,径直往墓室而去。

「爹爹,等等我。」

怀风亦是紧跟着一跃而下。

他两人俱已入墓,阴寒生放心不下,命三名弟子入墓听命,自己率另外几人在洞口守护。

这墓是夫妇合葬,安王又是皇上胞弟,葬仪非寻常百姓可比,一条墓道便有丈余宽,走了十来丈方达墓室。

墓室大门紧闭,但机关已让先进来的那名弟子尽数破去,用力一推之下缓缓打了开来,露出五丈方圆青砖砌就的一座房间,当中两具金丝楠木的棺椁并排而放,右边一具棺木描金漆凤,棺盖之上嵌了无数明珠美玉,火光一照,熠熠生辉。

安葬雍祁钧时怀风是进来过的,当下望着那精美棺木轻轻道:「爹爹,母亲便在这里。」

话未说完,语音已是微哽。

阴七弦此刻激动不能自抑,手抖得竟握不住火把,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滚,熄了。幸得那三名弟子还擎着一只,倒不至漆黑一片。

「紫菀!」

阴七弦呆呆望着那棺木僵立良久,突地一式移形换影抢到棺木跟前,身法之快恍如鬼魅,随即手腕轻扬,掌中一柄湛青匕首插入棺身与棺盖之间,略一使力,已将棺木四角的钉子斩断。

火光闪烁下,阴七弦双目痴痴,面容半明半暗,双手搭上棺盖欲将之推开,却僵直颤抖使不出力来,那三名弟子未得号令,谁也不敢上前相帮,俱都望向怀风。

怀风一阵心酸,轻轻道:「爹爹,我来。」

见阴七弦不置可否,便上前去一同扶住棺盖,用力推开。

那棺中用锦被垫底,底下铺着厚厚一层石灰,锦被之上端正正躺着具女尸,一身织金霞帔光彩绚烂,衣服底下,女尸双目紧闭面容恬静,宛似沉睡正酣。

与身上盛装相异,尸身头上却一丝金银也无,一头青丝绾于脑后,只在上面插了支雕成竹节形状的碧玉发簪,一只七凤累丝金冠却是放在手边不曾戴上。

怀风年幼丧母,这十年来时常于梦中见到母亲形容,记忆中母亲温婉恬淡,与眼下见到的这张面孔一般无二,登时鼻中一酸,眼泪扑簌簌滚下,轻叫一声,「娘!」

转头去望父亲,「爹爹!」

一望间,不由唬了一跳,只见父亲浑身颤栗如遭雷击,眉心一点更是殷红如血,竟是七情攻心内力反噬之兆,大骇之下急忙出手连封任督二脉穴位,最后一指重重点在阴七弦气海穴上。

这一点之下,阴七弦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脸色却由暗红转为苍白。

见眉心殷虹消失不见,怀风方松出一口气,扶住阴七弦,「爹爹,爹爹,你莫要吓我。」

阴七弦与亡妻一别廿余年,日夜只在梦中相见,不料今日竟能再睹芳容,悲不自胜之下气血凝于胸中,险些内息逆行,幸被怀风将淤血逼了出来,不然便是命在顷刻。

这般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回来,阴七弦只觉身子萎顿不堪,神智却清明起来,扶住了怀风左手,右手伸到棺中轻抚女尸面颊。

「紫菀,你虽别嫁,心中毕竟不曾忘了我,这碧玉簪是我送你的定情之物,远不如凤冠贵重,你却只戴了簪子,不戴那冠。」

说话间,一滴泪水落下,打在慕紫菀唇间。

他这样一说,怀风也忆起母亲去世当日的情形,记得母亲去前低声求恳养父,允她只戴玉簪入殓,那时他年纪幼小尚不明白,这时方知母亲心中念念不忘生父,一生为情所苦,不禁为父母难过。

「爹爹,我们带了母亲出去吧,耽搁久了,恐让这附近家庙中的奴才看见。」

阴七弦阴狠一笑,「怕什么,管他什么人来,杀了就是。」

虽如此说,毕竟不愿让心爱之人在这墓中多留片刻,当下抱起尸身向外便走。

他才受了内伤,抱着尸身出去颇为吃力,却不肯假手于人,怀风知劝他不动,也不多费唇舌,只亦步亦趋跟在左右护持。

一行人出得墓来,便见阴寒生满面焦急迎上前,「怎么这般久,我还道有甚不妥。」

一眼瞥见叔父怀中所抱女尸,惊道:「这是二婶?」

阴七弦此刻力气用尽,身子一歪便欲摔倒,在阴寒生与怀风搀扶下方缓缓坐倒在地。

数十年后终于又将毕生挚爱抱于怀中,阴七弦悲伤之外另有一重喜悦平静,坐在地上望着亡妻面容,双目不肯稍移。

方才在墓中光线阴暗,纵有火光亦有些模糊,远不及外面日头高悬来得清楚,阴七弦凝目细看,视线正从妻子的眉毛移到嘴巴上,忽地见爱妻细白如玉的面颊上起了几块黑斑,煞是刺目,不禁皱眉,伸手去拭,才一触到,却见整张面孔都成青黑,双目亦凹陷下去,又过片刻,尸身肌肤一块块脱落下来,顷刻间怀中只剩了一副白骨。

第56章

慕紫菀尸身本是用楠木棺盛装,棺中又用石灰香料等物铺垫防腐,保存的甚是完好,十余年不见朽腐,如今骤然被搬运出来放于日光之下,不过盏茶功夫便肌腐肤烂归于尘土。

怀风与阴寒生年轻识浅,皆不明白其中道理,陡然见了这一幕,无不惊骇莫名,怀风更是急得连叫娘亲,倒是阴七弦,虽初时微讶,待只剩了一幅枯骨抱在怀中,反倒泰然,目中深情不减,对着亡妻遗骸低低道:「我知你定是在等我带你回去,怕我识不得你,特特还留着容貌让我一见。」

微微一笑,「紫菀,紫菀,我这便带你回家去。」

他坐了一会儿,已是歇过劲儿来,那尸身没了肌肤血肉,轻了甚多,一抱便起,一旁是早已备下的棺木,阴七弦将妻子遗骨轻轻放入其中,盖好了棺盖。

他做这一番动作之时温柔款款,宛如妻子在生,一旁众人无不瞧得骇目,怀风与阴寒生亦怕他悲伤过度得了失心疯,一瞬不瞬盯着他一举一动。

阴七弦忙完,面上温柔不见,又复阴冷,指一指那墓穴,「烧!」

这命令一处,阴寒生方吁出一口气,暗道叔父未疯,手一挥,叫两名阁众下去放火。

怀风虽怨养父所为过于卑劣,但十余年养育之恩岂能一夕尽忘,不禁求道:「爹爹,他……安王爷虽对不住你和娘亲,毕竟待我不薄,且人死为大,便有什么恩怨也该消了,求爹爹看在儿子面上,不要折辱他尸身了吧。」

阴七弦双目一竖便欲发作,但见儿子小心翼翼看着自己,一口气又咽了下去,冷冷道:「他待你好乃是问心有愧,原算不得什么恩情,于我和你娘却是不共戴天之仇,便是黄泉之下也休想我就此罢休,今日不过烧他具尸骨,又算得了什么,哪天我兴致来时诛他满门,才叫他九泉之下亦难安寝。」

怀风一惊,不敢再劝,默然无语。

不多时,两名阁众上来禀道:「小的们已将棺材劈成了两半,放了把火在尸身上。」

话音未落,一股浓烟自墓穴中升腾而出。

此间大事已了,阴七弦轩眉一扬,一行人抬起棺木,迅速消失于山野之间,天色渐渐转阴,北风一吹,大片雪花落下,遮住了地上纷乱脚印,不过片刻功夫,天地间又是一片苍茫,寂静无声。

大雪来得猛烈,直下了有三四日功夫,且北风吹得厉害,这一年冬天便着实冻人,安王府家庙中守坟的几个奴才俱都躲在庙中取暖懒怠出来,待雪住了方到山上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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