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寒生怒极反笑,「你当日说他待你甚好,二叔这才网开一面,如若知道竟是这般好法,你便是跪上一天一夜,你看二叔饶是不饶。」
一把抓住怀风手腕,「也好,咱们便去二叔跟前说个明白,叫他老人家再做一遭决断,若这次还饶了他,我也无话可说。」
气急之下扯住怀风便向外走。
他是习武之人,手劲本大,又是盛怒之下,满拟能将怀风拽动,孰料怀风惶恐已极,目下脑中一片混乱,却只一念清清楚楚,那便是说什么也不能叫父亲知晓此事,见阴寒生要拉他去见父亲,自然而然便死劲儿挣脱,两下里均是一股大力,便听「啪」的一声轻响,随即传来怀风一记闷哼。
「怀风。」
阴寒生暗叫一声不好,急忙松开手掌去看,只见怀风右手腕上一圈指印深入肌理,整只手掌软软垂着,动也不能动了。
他于怀风向来爱护,这时不慎伤了这弟弟,惊愕之后登时生出无数歉疚懊悔,轻轻捧住他手臂查看伤势。
「我没事,不过是腕子脱了臼,接上便好。」
怀风疼得冷汗直冒,但见阴寒生一脸痛惜,活似比自己还要难受,反倒轻声安抚。
「大哥,你只当心疼我,帮我接上腕子,咱们有话慢慢说,行吗?」
他受了伤,又这般低低央求,阴寒生便有天大怒气也只得先撂到一边,将怀风扶到桌边坐下,握住他腕子,找准位置将关节接上。
这等跌打损伤于习武之人乃是常见,阴寒生又习过小擒拿手一类的功夫,虽不是大夫,于人体各处关节窍要却是熟知于心,接起腕子比寻常郎中还利落些,当下轻轻一对,怀风一只手腕便复原如初,但饶是他手法精准轻巧,也免不了一阵疼痛,只将怀风疼得脸色又白一分。
「多谢大哥。」
动了动手腕儿,已觉无碍,怀风轻声道谢,阴寒生听得一阵难受,握紧了拳头站着,黯然无语,过了片刻,扯出一抹苦笑,「本就是我伤了你,说什么谢不谢呢。」
「不为这个。」
两人平静下来,没了方才的剑拔弩张,怀风轻轻拽住阴寒生一只衣袖,「怀风是谢大哥一片关爱之心。」
停一停,低低道:「大哥一心一意为我着想,生怕我有甚委屈,这才生的气,我心中明白。」
良久,阴寒生双拳松开,长长叹了口气,「你知道便好。」
面色已不复方才阴沉。
「大哥,我知你气得厉害,只是求你千万莫要说与爹爹知晓,他目下内息不稳,全靠药物压制,若听了这话,我怕他怒极攻心,于身子有碍。」
这等事体若叫阴七弦知晓了去,只怕立时便是雷霆之怒,说不得便是一口鲜血喷出来,阴寒生先时怒极,未想到这一层,经怀风一求,立时醒悟,也觉不该闹到叔父跟前,被怀风怨怼尚在其次,若真为此害得叔父动怒伤身,反倒不值,因此略一沉吟,也就不再执意而为,只是要他就此轻巧巧揭过这一桩事去,饶了那姓雍的,却也不甘,思忖半晌,沉声道:「好,我不告诉二叔,不过那姓雍的胆敢轻薄于你,我是决不能饶的。」
怀风见他神情松动少许,心中生出一丝希冀,孰料瞬即又复破灭,不由急急辩白,「他没有欺辱过我,他一直待我都很好。」
阴寒生冷笑,「你当我是傻子吗,待你好?好到软禁身边亵玩不成?」
怀风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那是我心甘情愿。」
这话一出,屋中一片沉寂若死,阴寒生瞪着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怀风,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好一会儿不能做声,良久,刷白着脸问:「你……你说什么?」
事既至此,怀风已是骑虎难下,若然说出真相,纵然怀舟身边亲卫如云,亦难逃厉冤阁层出不尽的刺客暗杀,面对这一声问,只得咬紧牙关道:「大哥猜得不错,我和……他之间确非只有兄弟之义,我们……在平京时……便有肌肤之亲,只是并非他逼迫于我,我自己……我自己也是……愿意的。」
怀风固然对当初被迫承欢耿耿于怀,但如今是关怀舟生死,那却是说什么也不忍心看他送命的,扪心自问,旧日兄弟情笃固为其一,另一重却是为着这些时日里朝夕相对,那份眷恋爱护虽令自己倍觉难堪,但蕴藏其中的种种深情却也无可忘怀,更有缠绵厮磨时的欢喜甜蜜若隐若现,虽不愿深究其因,一颗心却自有决断,那是宁可撒下弥天大谎揽罪于己,亦不能坐视怀舟死于父兄之手的,故此这轻轻几句话虽说得断断续续足有盏茶时分,却并无丝毫懊悔不甘,只是一股委屈羞惭油然而生,面对阴寒生震惊诧异的目光,几要抬不起头来。
虽早猜到两人之间有私,但如今一经证实,阴寒生仍觉胸口一阵绞痛,再看怀风苍白的面颊下隐隐透出一点羞不可遏的晕红,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自己,一颗心直往下沉,哪里还有丝毫怀疑,终于信以为真。
「原来竟是这样。」
良久,阴寒生低低道:「他这次带你回京,实则是要同你双宿双栖再温鸳梦了?」
他欢喜怀风非止一日两日,只因碍于人伦,不得不将这段情思深藏于心,这时乍闻怀风早尝欢情,且是被那雍怀舟尚有兄长之名时便抱了去,两相比较下,自己这一番苦苦压抑倒如笑话般,凄苦之余更觉愤恨不平,然恨到极处,语气却越发淡然起来。
「既然如此,你怎么不随了他去?还留那些记号做什么?」
怀风一怔,目光迷离,「他已不是我哥哥,那安王府也不是我家,我随他去做什么,你和爹爹都在这里,我自然是和你们在一起的。」
这话实出真心,不假思索喃喃道出,然他心中究竟是怅惘留恋还是决绝无情,便连自己也说不清,但听在阴寒生耳中,于愕然之外却是酣畅淋漓的痛快欢喜,将先前的狂怒也冲淡几分,眸光瞬间温和下来,轻轻点了点头,「不错,咱们才是一家人,他想要你回去,那不过是痴心妄想。」
怀风见他口气和缓,心道打铁趁热,紧接着道:「大哥,我和他兄弟情分已尽,从此便如陌路再无瓜葛,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便是梦中亦不愿记起,只是我毕竟叫了他这么多年哥哥,叫我看他去死,实难忍心,求大哥容我任性一次,莫要再追究此事,只当大哥心疼我,全了我的脸面罢。」
说到底,仍是在为怀舟求情。
阴寒生心中万般不甘不愿,但见怀风红了眼眶哀求不休,叫他当场拒却,着实不忍,沉吟片刻,道:「便看在兄弟份儿上,留他一条性命。」
他袖子还叫怀风紧紧拽着,这时已皱成一团,轻叹一声抽了出来,握住怀风一双手,低低安慰,「兄弟放心,此事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个人知道。」
他这样说,那便是应承了怀风守这私密,护他颜面。
怀风挣扎半日,终于等来这亲口一诺,一口气松懈下来,竟似劫后余生,怔忡过后泪闸一开,泪珠子扑簌簌掉下来,落地无声。
从药庐中出来已是傍晚,离了怀风那院子,阴寒生一张脸复又阴沉下来,牵马出庄,直奔鸣镝堂。
这鸣镝堂离着染醉山庄不远,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到,堂口坐落在群山之中密林之后,乃是大大小小高矮有致的数十座竹楼组成的一片山寨,此际天色晦暗,寨子各处已点起火把,正中一片十丈方圆的练武场上更是篝火旺盛,映出场子里正切磋的七八个内堂弟子,场子外三四十名师兄弟或观战或对弈或闲话,一众人里有精瘦如柴的,有形如铁塔的,亦有娇俏少女、半老徐娘,男女老幼高矮胖瘦无不齐备,乍一看,便似座寻常村寨,殊不知此间藏龙卧虎,每一个都是淬了毒的利刃上了弦的箭锋。
阴寒生马蹄轻响进了寨子,甫一现身,众弟子均已察觉,各个都收了散漫之态,但见少主纵马直奔寨中主楼,无意与众弟子闲话,这才又去各做各事。
这寨子里的主楼是碗口大毛竹搭就的一座两层小楼,说是主楼,却既不大气也不威风,同周边一众竹屋无甚两样,只不过里面住的乃是鸣镝堂堂主沈万山,便成了一众弟子敬畏之所。
这竹楼外表寒酸,内里也是一般的平淡,一水儿的竹桌竹椅竹榻,沈万山此刻正坐在竹椅上,对着竹桌上一盘肉炒笋,一碟炸竹虫,拿着个竹根雕的杯子品着徒弟孝敬的竹叶青,端的是悠哉惬意,就听见竹门哐当一响,少主阴沉着脸从外面进来,也不废话,一张口便是人命,「去平京把安亲王雍怀舟杀了、」
沈万山笑微微地慢条斯理,「那是皇亲国戚。」
阴寒生绽出一抹冷笑,「当今太子的人头咱们也不是没算计过。」
言下之意,这个尚不足虑。
眨一眨眼,沈万山笑意更浓了些,「他也是神兵谷的弟子,哥舒老儿的徒弟,武艺很是不弱。」
「那就多派几个人去,下毒、暗箭……法子多的是,还用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