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风内力深湛,身子又素来康健,恢复得便比寻常人都快些,将养这几日已大为好转,只是在这荒郊野林里养伤毕竟比不得家里,各种补药没有不说,饮食更是简陋,因此这脸上的血色便一直不曾长回来,人也瘦了一圈,远不似先前那般莹润,乍一眼看上去,便似个清瘦羸弱的多病书生,闻言微微一笑,「岂止是你,我也住够了,顿顿不是肉脯便是山鸡野兔,来来回回不过那几样,想吃碗热汤面亦是没有,嘴里都快辨不出味道了。」
语声轻轻缓缓的,更显得文质彬彬,随即声调上扬,欢快道:「明天咱们便出去,到附近镇上寻家店住下,好生洗漱一番,再点上十几个好菜,大嚼一顿如何。」
海棠登时欢呼一声,「真的?」
瞬即又迟疑起来,「少主,」
看着怀风,皱眉道:「您不怕被镇北军撞见啦?」
这时其他几个弟子也在附近,听见这话聚到跟前,俱都关切地望过来。
怀风淡淡一笑,「咱们在这林子里几日,始终没见有人来过,我猜,要么边关吃紧,镇北军分不出人手来搜;要么以为咱们早就逃出了哀牢关地界;要么便是四处搜寻,却没人想到咱们会躲在这里。不论哪种,已经过去这许多天,再精明的人也该懈怠了,况且镇北军又不是专门缉捕江湖游匪的,底下的小校们哪里愿意天天做这种差事,到现在不见咱们人影儿,只怕已经回去交差了,哪里会死盯着不放。」
说完,顿了顿,想起野狼坡上怀舟看自己的眼神,不禁笑容又敛了起来,怔怔地出神片刻,才又道:「不怕一万,便怕万一,咱们出去的时候小心些就是了。」
翌日一早,一行人出了林子直奔最近的龙口镇,一路上果然如怀风所说,一个镇北军兵士的影子也未看到。
这龙口镇乃是最为靠近哀牢关边城的一座大镇,离此不过二十多里远近,骑马不消片刻便能赶到,奈何怀风伤势方见好转,马背上一颠,便觉胸口阵阵作痛,一会儿额上便渗出一层冷汗,强自咬牙忍着,终于捱到了地方,只是脸色已白得吓人,待选定了客栈落脚,已半分力气也无,叫两名弟子搀着下了马送进房里。
这是家百年老店,地方宽敞,一行人便包下个清净院落,待安置妥当,几名弟子一商量,当即遣了一人出去请了个大夫回来,仔细给怀风看过了伤口,开了个大补元气的药方出来。
怀风拿过那方子看了看,见君臣佐使配得倒也中规中矩,微一点头,叫手下去照方抓药回来煎上,喝了一大碗,又睡上一觉,再睁开眼,终于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第108章
因边关战事,南北商旅绝迹了好一阵子,这家名叫顺丰的老店也跟着生意冷清起来,好容易撞见怀风这一行出手阔绰的,从掌柜到伙计无不殷勤周到小心伺候,好酒好菜热水热汤一应俱全。
怀风歇了两日,吃了几顿可口饭菜,自觉大是好转,这日见伤口处硬痂已结得甚是牢固,再忍耐不得满身酸臭,叫人打来一大桶热水,闭紧房门好生洗浴了一番,待换上干净衣裳,才发觉腰身瘦了一圈,一袭雪缎长衫宽宽大大,穿在身上,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气,进来倒水的伙计瞧见,再料不到那病歪歪的瘦弱书生摇身一变犹如谪仙,登时眼珠子都要掉了出来。
又过两日,客栈突地热闹起来,呼啦啦住进一队商贾,人吃马嚼乱糟糟一片。
怀风这两日已能在院中散步,听见院外人声嘈杂,迥异前几日的冷清,不由问道:「怎地一下多出这许多人?」
海棠正在一旁搀着他,回道:「听掌柜的说,明日正是马市开张的日子,关内凡是养马的人家均会赶着自家马匹来此交易,乃是一年才有一遭的盛事,许多想要买马的人都是慕名而来,再加上各地来的马贩子,可不热闹得很。眼下南北客商少了,这顺丰老店便指着这几日挣银子呢。」
怀风一怔,「我当年在此驻扎许久,却不曾听说有甚马市,想是这些年才有的。」
不禁心痒,笑道:「既是明儿个开张,咱们也去凑个热闹罢。」
习武之人无不喜爱名刀宝马,余下几个弟子一听,也都拍手叫好,翌日一早,几人便齐齐往马市里来。
这马市便在龙口镇西的一块空地上,平日里尽是荒草,每年里一到这几日,便凭空冒出上千人马来。一匹匹骏马或拴在桩子上,或叫人牵在手里,任人相看,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再加上有那手艺人趁机摆了摊子出来卖些馄饨包子等小吃,端的是热闹非凡。
怀风自小见过骏马无数,便是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也骑过几次,相马的眼力自然是不差的,从马市最南头一匹匹看过去,或点头或摇头或不屑一顾,虽见了几匹过得去的,却并没有甚堪称神骏的货色,不由微微失望。
这马市占地甚大,怀风又尚未痊愈,略略走上半圈,已觉有些疲累,眼瞅着快绕到了马市北头,冲几个弟子笑一笑,「转了这半天也没见什么好的,竟是白来了,罢了,看完这最后一家便回去罢。」
余下几人不过来看个新鲜,自然无甚异议,一行人便溜溜达达往最北边这一家走了过来。
这马市入口设在南头,北边这一片已略微有些靠后,却偏偏人气比前头那片都要旺些,似是哪家养马的大户占的块地方,一溜二十来匹高头大马拴在一整根横起来的木桩上,各个品相不凡,一群人正围在那里相看,另有品相稍逊些的圈在一边木栅中,乌泱泱怕不有几百匹,那二十来匹马中有浑身枣红尾巴棕黑的,有身上乌黑却四蹄雪白的,有淡黄毛色额头一抹白章的,匹匹膘肥体壮毛光皮滑,更有一匹白马,全身上下犹如用雪堆成的,眼大眸明、头颈高昂、胸廓深长、背腰平直,一望便觉又威风又漂亮,实是等闲难得一见的好马,怀风一望之下便站住了脚,不错眼珠儿地看了会儿,也顾不得身上正虚,分开人群凑到了白马跟前,伸手去摸。
那马看上去甚是威悍,但被这么上下其手的一阵抚摸却并不发怒躲闪,显见性子很是温顺,正是骑绝好的坐骑。
怀风掰开马嘴看了看牙齿,又摸摸身上皮毛,越看越是心动,张口便问,「这马价钱几何?」
这家马场的管事便在一旁,正笑盈盈招呼一众人客,听见怀风这一问,百忙中转身作个揖,「对不住这位公子,这匹马是不卖的。」
怀风一双眼自见了这马便由始至终不错眼珠的盯在马身上,这时愣了一下,才移开些许视线去看那答话之人,「既是不卖,如何又拴在这里让人相看?」
想自己好容易看见这样一匹神骏,连价也不曾问便吃了闭门羹,不由微觉不快,皱起眉道:「你既带了马来集市里,那必是有心做买卖的,便是要价高些也没什么,你家东西好,自然有贵的道理,我若出不起也就罢了,若是出得起,你这么一口回了我,难道就不怕误了一桩好买卖?」
他语声淡淡的,却自有股尊贵傲然,那管事的先前没留神细看,还当是个寻常买马的,这时回身瞅了,见怀风衣料精致人物俊雅,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的清贵之气,晓得眼前这年轻公子定是有些来历的,便不敢轻视,一叠声道:「公子息怒,鄙人绝非诳语,这其中实是有些缘故。」
指着那马道:「不瞒公子说,鄙人东家乃是专门养马卖马的,如何不肯做买卖,只不过这马不同别个,乃是从西域引来的汗血马同鄙马场的良驹混种养出来的,因脚力好脾气又驯服,实是不可多得的新种,东家有意将此马留作儿马子配种用,自是不肯出售的,今儿个牵来此地,不过是露个脸让人瞅瞅,招徕些人气,绝没有看人下菜碟坐地起价的意思。公子若着实喜欢,那也好办,鄙马场的汗血马去年又配出了七八匹马驹出来,绝不比这雪龙驹逊色,待明年长成了,公子尽管来挑就是。要不,您看看别的这几匹可有中意的?鄙人价钱上与您让一让如何?」
一面解释一面作揖连连。
怀风见他神色间甚是诚恳,料来不会作伪,怒气也就熄了,但这样一件心爱之物不能到手,不免怏怏,再去看别的几匹,虽也是难得一见的好马,却终究不如这匹合意。
这时海棠等人也挤了进来,抢白道:「我家少主看中的是这一匹,谁又耐烦等明年了。你这人也是死脑壳,我家少主有的是银钱,既看上了这马,自然不会还价,你便同你家东主商量一下又能费得甚事,拟个价出来,若你家东主觉得价钱合意,难道还不肯割爱吗?」
那管事的一听,颇觉在理,也不嫌海棠说话呛人,当下告个罪,跑到别处寻自家东主去了,不多时领着个将将弱冠的年轻人过来,向着怀风道:「公子,这位便是我家东主了。」
那年轻人一路走来时怀风已觉眼熟,到了近前,越发清楚,还没容他叫出来人名字,那年轻人已一脸惊喜地扑上来,一把抓住了怀风手臂,叫道:「公子,怎么是你?」
这一下那管事的和海棠几个都愣了,不知眼下是个怎生情形。
周围一众相马的人也都围了上来看起热闹。
怀风再不料竟于此地遇上了旧人,上下打量一番年轻人形容,亦是惊喜不已,「你怎的长高了这许多,方才远远看着你过来,我竟都不敢认了。」
这年轻后生不是别个,正是当年服侍他一场的小书童岳千锋,一别三四年,如今已长得高高大大,退去稚气,显出几分老练沉稳来,只是一见怀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那一点稳重便都不见了去,好似仍是当年那飞扬跳脱的少年。
「公子,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我三番五次去信打听,姐姐只说不知你下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关于自身下落,怀风不便言明,且身周乱糟糟的,也不是叙旧的好地方,便笑微微看着千锋不言语。
那管事的见自家东主如此敬重怀风,越发不敢怠慢,又见围观之人越来越多,上前道:「六爷,这地儿又脏又乱,不若换个地方说话罢。」
「对对对,公子,莫要呆在这儿了,咱们去酒楼里坐罢。」
眼看已近晌午,他这一句给千锋提了个醒,不由分说拽住怀风手臂便向外走。
怀风左右无事,便随得他去,任千锋拉进了这龙口镇上最大的一家酒楼。
这时正值饭点,酒楼里坐得满满当当,本已没了空位,那掌柜的见是千锋,一张胖脸笑成朵花儿,一面亲亲热热喊着「六爷来啦」,一面命伙计在二楼一角用屏风又围出块地方,安置出一桌酒席来。
怀风瞧见他如此风光体面,一落座便笑道:「你这几年定然过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