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他怀中的木头上,最近刻着的字也渐渐多了,他的双眼虽然还不能看得真切,但是用那双被石子和草木划破的手,摸索着在木头上刻下自己尚还能记得的一些东西,比如云摇宫,比如一个叫云怜的女子,比如云怜的父亲,自己的外公,好多事情都在渐渐清晰起来,他在天色渐渐由黄昏走向黑暗中,抬起了自己的手,摸在自己的脸颊——那里有一块长长的狰狞的疤痕,虽然看不见,他依然能知道这疤痕的可怖程度,就像,他在梦中看见的,额头上自左眉滑到右眉的脸,狰狞,可怖,却又可怜······
想着想着,眼前又逐渐显出那张脸,他的嘴角勾出一抹冰冷的笑意,却在这笑意中渐渐失去了意识······渐渐地,他又回到梦里。梦里,他似乎觉得全身舒畅地发热,身体沉下来的某个地方,热热的,发烫。
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在没人察觉的地方,马车里渐渐熟睡的沐倾窈,丹田之处渐渐起了无人知晓的变化······
外面赶车的云弑听见里面传来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嘴角竟然扬起一抹连他自己也未发觉的,弧度。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是被一声声轻轻的鸟叫和穿透进马车里的朝阳的光线给弄醒的,环顾一看马车中,干粮还好好地放在车中,车中间放着一小张木几,上面竟然放着精致的茶盅······精致的茶盅?他愣了愣,眼前还是一片模糊,木几上的茶盅还是摆在上面,他却不知道是否精致得很,仿佛刚才只是昙花一现,或者,是他的错觉而已。
呼了口气,蒙着一层灰白的双眸却怎么掩饰不住正在蔓延的失望,他还以为,自己的眼睛,竟然能不治而愈呢······
“醒了就吃些干粮吧!”马车的两扇车门被人推开,云弑站在外面声音清冷地说道。倾窈眨了眨眼睛,他甚至以为眼前的云弑的脸清晰了一些,而且,轮廓看起来很眼熟······呵,他果真是想这双眼睛恢复想疯了,眨了下眼睛,哪里还有清晰的英俊面容?依然是模糊的一片······
“我们现在在哪?”他猛然想起来,这个人会不会一直没有休息而赶了一夜的路。
“在楚国都城的城门外!”
果然!这个人果然是赶了一夜的路而没有休息,倾窈忽然有些不解,一个陌生人——对他来说是陌生人,为何能做到这种地步?若说没有一点企图,沐倾窈是不会相信的!他沐倾窈是谁,云摇宫和百怜宫的宫主,岂会那么单纯地相信一个突然出现的,无缘无故对你好的陌生人!?
“你不吃些干粮?!”云弑的语气有些奇怪,奔波了一夜,他自己都有些饿了,更何况是受了伤的眼前之人!
“我好像不饿!”他扯了扯嘴角,不是好像,是真的一点饥饿感都没有,奇怪得很,他不是从昨日就没有用膳么?他摸了摸肚子,肚子里面空空如也,按说他现在没有多少功力,辟谷根本未成,竟然一点饥饿感都没有,难道是因为他一直呆在马车上的原因?好像,身子也在一夜之间轻了许多······不仅如此,他掀开马车帘子的一刻竟然有种全身清爽的感觉,明明是呆了一夜甚至未出马车的身子······
他愣了愣,暗暗运起丹田的内力,片刻之后,泄气似的松下身子。丹田之处的内力依然如旧,还是只剩下那么一点他最后保存下来的一点内力,看来,果然是他的错觉啊。
“我们在这里等什么?”倾窈问。
“等都城的城门打开再进去!”云弑轻轻擦拭着从自己腰间解下来的长剑,一双冰冷的眸子却扫向身后,身边这个人现在连自保的功力都没有,但是······
倾窈不着痕迹的斜睨了一眼云弑,面上一副平常神色,心底却大大疑惑了起来,身后,好像有尾巴跟着,这个小子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疑惑间,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自己此刻的神识,原本这个功力是听不出身后是否有人的。
“进城!”云弑看了一眼终于缓缓打开的城门,站起身来拉起缰绳,抬起步子就走向楚国的都城,不知为何,云弑的步子在倾窈看来却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
“一间上房,先上点膳食!”云弑一进门,就将需要在客栈用到的东西交代好,马车和马儿被客栈小二拉去了草棚,倾窈眼睛虽然依旧看不真切,但还是能看个大概,就算不由云弑领着,他也能熟悉地走近客栈,然而他却在客栈前停下脚步,抬眼看了一眼客栈上方的招牌——“云来客栈”!
“怎么了?”云弑奇怪地看着站在客栈外面的人,他此刻一张脸已经被白纱遮住,只留一双灰白的眼睛露在外面,这些日子以来,虽然不再是被人当做乞丐,而且云弑还在尽量地为他补身子,那位老大夫开的补药,云弑也一一用到地方,按说云弑并没有亏待他,但是这幅身子却感觉越来越瘦,单薄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依然是白衣,依然是纤瘦的身影,但他看得出来,不论这个人再如何改变,即使是失去了记忆,也依旧喜爱白色。
“云来客栈······”沐倾窈低声喃喃,脑子里忽然闪过什么,却再也想不起来,只好跟着云弑走进了客栈。
用完了膳食,倾窈本来想洗一洗身上,但一想到这个房间里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于是作罢。真是搞不明白为什么只要了一间房,难道这个人很穷?某人盘腿坐在床上,心下却是腹诽,看起来也不是很穷的样子,而且即使看不清他的脸,倾窈也依然能从那一身的气质上感受出来,此人非富即贵!
“你先休息!”云弑说完这句话,就拿上自己的长剑脚步匆匆地走了出去,倾窈听着外面传来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看来是这小子的仇家找来了——机会来了!心念一动,他便随手拿过自己的白色长衫套在身上,轻着脚步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
云弑持剑而出,却是飞身落到了客栈的后院,此刻后院里安静得很,众人也都睡下了,而云弑的一双冰冷眼眸却扫过整个后院,冷冷地出声道:“出来!”
暗处走出几个白色的身影,在这黑乎乎的只剩下月光的夜晚的确也很显眼。几人走到云弑面前,却是拱手行礼道:“少爷!”
“你们来干什么!”云弑冷冷地问,眼角却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客栈的后面,他们的房间的方向,手也不着痕迹地暗中握紧长剑。
“副宫主让属下来请少爷回宫!”几人并未靠近云弑,然而从他们身上的气势也看得出来,他们是一等一的高手。“请少爷不要为难我等!”
“回宫?”云弑冷笑,“是回去受罚?还是回去‘享受’叛徒该受的惩治?!”
“少爷,副宫主并未提到惩罚······”其中一个白衣人停顿了片刻,叹息道:“属下实话告诉少爷,副宫主急着找少爷回去,是因为宫内最近出了大事······”
云弑心下一动,面上却依旧未变地问道:“什么大事?”难道是······
“这个属下也不知道,还请少爷莫要为难我等,与我等回去!”白衣人却紧闭着口不再提到所谓的“大事”。见云弑似乎没有动作的样子,几个白衣人立即摆开了架势将云弑团团围住,似乎云弑不与他们回去,他们就做出誓不罢休的样子。
看着闭口不谈的几人,云弑心里几乎能猜到那所谓的大事乃何事。看来云摇失踪在百怜宫还是一个禁忌,或者说,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这些人当然不知道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就是他们千方百计寻找的云摇!
云弑看着围着自己的几人,冷笑,“你们以为就你们几个,能奈何得了我!”他的武功是不及云摇,但好歹也是百怜宫弟子里面最有天赋,也是下一代弟子里面武功最高的一个,三叔派这几个人来就想抓住他,三叔是不是太小瞧他云弑了!
“少爷!得罪了!”那白衣人使了一个眼色,一时之间,所有白衣人立即拔剑刺向中间的云弑,云弑大喝一声,挥剑相向,提起丹田的内力与几个白衣人一起比个高低。
倾窈摸索着跑出了客栈,并没有用多少时间,说也奇怪,就连沐倾窈自己也没有发现自己竟能在黑暗中找到出客栈的路,而且一路顺利无比,好像老天爷是站在他这边的一样,呵,老天爷,这一次,你终究会站在我沐倾窈这边!
一路上浑浑噩噩只知道要跑出那个客栈,出了那客栈,就是他沐倾窈的天地了!此刻几乎已经接近子时,所以南疆楚国都城的大街上行人很少,可以说根本见不到一个人影,倾窈顺着自己出来的巷子,渐渐走到了主街,这才安下心来,其实,那个叫云弑的人对自己也是不赖的,如果除了他有的什么企图罢······
身上的力气几乎用尽,倾窈回头一看,竟不知道自己此刻到了哪,他喘着气,放慢了脚步,前面波光粼粼,似乎有一条贯穿整个城市的河流,倾窈暗叹果然天不亡我,立即朝河流处走过去,捧起河中清澈的水,喝了一口,竟是无比甘甜的味道。
扯了扯嘴角,他捧起水洗了把脸,天上的月光倒下影来,将自己那张布满大大小小疤痕的狰狞可怖的脸照应在清澈的河水中,倾窈皱了皱眉,看着水中的脸,忽然起身站了起来,蓦地,身子不稳了片刻,他只觉眼前一黑,身子直直地倒在水中······
云弑终于甩开了那些家伙,打开门,却见客栈的房间里空无一人,甚至连那人身上的一丁点气息也感觉不到,他立刻觉得不好,但房间里面整洁安然,并没有被人强行带走时挣扎的痕迹,他是······自己走的······或者,找不到自己,所以他去找自己了,然后,迷了路······
云弑心里却蓦地生起一种复杂的情绪,那人走了,他不用在拿什么百怜宫的责任约束自己,但,一想到那人的眼睛看不见,身上没有丝毫内力,他心口就好似被人用手恨恨地揪着似的——疼。他看不见,他没有自保的能力,他甚至连吃饭的银子也没有,一瞬间,疼得他喘不过气来,······云弑——那人之于你,到底是什么?
他在自己心底悄悄地问自己······
“娘,娘!姐姐什么时候醒?”
“这孩子,都跟你说了,是哥哥!”小孩儿的惊喜声,和妇人嗔怪的声音,淡淡地传进他的脑中。
“可是他很漂亮啊,黎儿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哥哥······”
“笨孩子,这个小镇上你在哪见漂亮哥哥!”妇人慈祥的笑声,然后是一双温润的,带着茧子的手抚上他的额头。“嗯,是退烧了!”
“那娘,漂亮哥哥什么时候醒啊?”
“很快了吧!”
谁?谁在他耳边说话,好吵······还有,谁是漂亮哥哥?好热······不是身体热,却好像是身子下沉的地方,丹田积聚的地方,好热······
“娘!娘你快看看,哥哥的头上冒烟了,哥哥是不是很难受啊?”小孩儿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是啊,好难受,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吵了?
“啊,哥哥这是正在排汗呢,冷汗一出来,哥哥就会好啦!”耳边还是一阵一阵地传来两个人的对话,他却在这充满温馨的对话中,又一次沉沉地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