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惟仰起脸,义正词严地道:"陛下为李沦所害,疾重不能视事;师相忧心圣躬,亦已病倒。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既然是陛下仅剩的子息,又并非像是流言所说的那般痴傻成疾,而是自有被陛下带在身边精心教养,那殿下便理当为君父分忧。"
李澜眨了眨眼睛。
能让父皇不要这么操劳,是他很小的时候便想要做的事。只是乐然说过,这话是不能说的。
孟惟说着站起身来,又附在李澜耳边说了些什么。
李澜无限眷恋地望着昏睡的李言,咬了咬牙,道:"好!"
黎平看得都懵了,也不知道孟惟到底和小傻子说了什么,却见李澜连眼神都变了,周身气度也陡然一凛。
方才还在皇帝病榻前哭哭啼啼的小傻子,眉目清明起来后又抿了抿嘴唇,学着他父皇的样子正色道了一声:"依卿所奏。"
竟连皇帝素日冷傲刻薄的神态都像足七分。
隔日李澜带着重臣们进入皇帝的寝宫的时候,李言正靠在宫女怀里,恹恹地喝药。
即使是三品以上的重臣,见过皇帝病容得也很少,皇帝虽然多病,病中却不愿见人。
几个老臣重臣纷纷对视一眼,上前一步,仔细端详着皇帝。
皇帝瘦了许多,长发只在肩后挽了挽,穿着寝衣,披了件长袍,两片薄唇全无血色。依旧俊美,没有了那份冷漠刻薄,却显得前所未有的脆弱。
大臣们跪在地上,装的极尽哀凄的模样喊:"陛下!"
李澜向前一步,站在所有人的前头,用清澈的嗓音喊:"父皇。"
李言第一眼就看到了他,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一把推开扶着自己的宫女,也打翻了药碗,疯了一样地向里躲。
大臣们脸色惊变。
却听皇帝说:"李沦!你到底把澜儿怎么样了,你把澜儿还给我!"
李澜眼中水光一闪,身后才得授朱衣的孟惟亦是心中一紧,却见李言转过身,抹了抹眼泪对重臣们说:"诸公也看到了。父皇为李沦所害,重病卧床,心智蒙昧,不能听政。"
他顿了顿,湿润的视线冷冷地扫过群臣:"从今日起,孤就是监国太子。"
重臣们看着刚刚自封监国太子的年轻的楚王,第一次发现,那俊美的脸上流露的刻薄寡恩和高傲冷漠,与皇帝何其相像。
孟惟松了一口气,而李言仍旧竭尽全力地想把自己掩藏起来,喃喃地说着:"你把澜儿……我的澜儿……"
第九十三章
谢别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昏沉,倒没有觉得头痛欲裂,反而颇有些神完气足。他心里有了三分成算,料想李澜给自己下的药恐怕是黎平给的,缘由尚不清楚,但黎平多半是怕李澜错手把自己药死。
当朝丞相忍着轻微的晕眩和全身发软的感觉撑起身来,四下打量了一番。
这大抵是乾元宫的哪处偏殿。
谢别坐在榻上闭上眼想了很一会儿,把所有的事情条例分明地厘清了,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极清明了。他站起身来走到桌边,看了一眼摆着的几样点心和一壶茶水,伸手在茶壶上试了试--果然是热的。
他倒了一杯茶,喝了半杯,而后十分温和地叫道:"来人。"
果然有内侍进来,向他躬身,谢别并不准备听他说什么,又喝了一口茶,简明扼要地道:"去叫李澜过来,本相要见他。"
谢别身上穿着的仍是重臣紫袍,越发显得他肤色白皙,丰神如玉。说话的语气虽然温柔得叫人如沐春风,但国之鼎鼐的气度威仪半点不差。
躬着身的内侍年纪不大,闻言愣了一会儿,看着眼前的丞相,有一会儿才迟疑地道:"楚王殿下已经是监国太子了。丞相这样称呼,太不妥当。"
谢别闻言讶然抬眼,而后怒气一点点盖住了惊异,春水凝冰,要比数九寒冬的时候更刺骨。
他沉下脸色,一字一句地道:"叫他来见我。"
那小内侍被他吓到了,躬身退了出去,外面便又没了声息。
谢别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气恼过了,而李言的现状同样令他忧心不已,朝中上下也不知现在是怎么样的情形……最可怕的莫过于李沦死了。
而李言已经没有第七个儿子了。
皇长孙才两岁,立他就是孺子婴,何况李澜确实是不傻的,他甚至还会自立太子,聪明得不能再聪明了。
谢别喝第三杯茶的时候门再次被打开,红着眼睛的李澜走在前头,后面跟着孟惟。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想起了宫人诳他入宫时拿给他看的那个梅花金锞子,最后一点侥幸的猜想都化作了飞灰。
谢丞相熟知掌故,太清楚有多少权臣是被人诳到宫中搏杀的,昨日他回府后又被急招入宫,虽然皇帝的私印可以足信,但他一贯审慎,倘若不是看到了孟惟的信物,是绝不会放心入宫的。
他心里一痛,痛过之后就是空荡荡地发酸发麻。谢别摩挲着左手上的戒指看了一眼孟惟,点了点头,说:"很好。赐死李沦的诏书,看来也是小孟舍人的手笔了。"
谢别用的是陈述的语调,根本不是问句。孟惟闻言忍不住攥紧了自己的衣袖,他的师相往日只会在调侃的时候叫他小孟舍人,他想说什么,可谢别说完就不再看他,而是径自望向李澜,两眼里都是怒气:"陛下现在怎么样了?"
李澜其实状态很不好,俊美如神祇的小皇子眼下微微有些发青,眼白上蛇一样爬着血丝,闻言十分暴躁地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冷声说:"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谢别站起身来走到李澜面前看着他,问:"陛下是不是又犯病了?"
李澜眼眶又有些红,他咬了咬牙低声问:"你怎么知道?"
谢别劈手就抽了他一耳光。
李澜被打蒙了。除了李言从来没人动过他一根手指头,何况谢别从来都是温温柔柔的模样,难得高声说话都会引人注目的,别说李澜,就连孟惟都看得一愣。
片刻后孟惟直接抢上来,挡在李澜和谢别的中间:"师相不要妄动,殿下并不是--"
谢别直接一把拨开了他,两眼冷得像是冻透了底的湖:"别叫我师相,之前是我瞎了眼,现在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李澜,你是不是故意勾结孟惟杀了李沦,好叫陛下犯病了,你就伺机夺位?枉我以为你就算是装疯卖傻,对陛下的心意总该不假,原来是我料错了!"
"谢别你放肆!"李澜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了谢别的领口:"你懂什么?我宁可现在神志不清的那个是我我也不希望父皇变成这样!李沦是什么东西,弑兄杀弟狼子野心!他如果做了太子,那他会不会对父皇不好你想过没有?"
谢别冷笑了一声:"至少他孝悌稳重--至少他没有装疯卖傻欺上瞒下二十年!"
"他已经死了!现在父皇是我一个人的父皇,我是父皇惟一的儿子!"李澜激动得一把推开了谢别,残留着一点少年音色让他激动时高亢的嗓音听起来近乎尖利。孟惟连忙从后面扶住了他的师相,哪知谢别挥开了他不要他扶,转身一把扯开了他的衣襟,指着他颈子里用红绳挂着的梅花金锞子寒声道:"拿下来!你怎么还有脸在胸口挂着我送你的东西?"
孟惟狼狈地掩住衣襟,紧抿着嘴唇,谢别二度扭过头不再看他,而是看向李澜,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终于从容稍复,道:"我要见陛下。"
李澜粗喘着气看着他,猛地拿过桌上的杯子也不管是谢别用过的,倒了一杯茶仰头就灌下去。他抬手抹了抹嘴,一字一句道:"现在还不行。"
他又喝了一杯水,终于冷静了一点,重新拿捏起腔调来:"谢丞相。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协助孤,甚至教导孤处理政务。孤虽然一直在父皇身边,但是父皇从没有好好地教过孤,孤熟知朝中人事,但并不明白政务处置具体要如何行事。现在父皇不能视事,你身为丞相,必须要敢于任事,教导储君。如若不然……"
他忽然眨了眨眼,看向正在整理衣襟的孟惟:"小孟,后面该怎么说来着?"
谢别疑惑的神色里露出几分哭笑不得几分冷笑嘲弄来,他纡尊降贵地转身看向孟惟,孟惟也看向他,眼神竟叫他看不懂。
谢别有些疑惑地揣测着,孟惟清了清嗓子,道:"如果师相不照做,那么太子殿下便会布告天下。是师相见太子殿下痴傻,便趁陛下重病,谋害了天牢中的三殿下,意欲拥立六殿下,做杨骏、贾充,效晋惠帝故事了。不料太子殿下忽然开了灵慧,叫你功败垂成。"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起初还有些磕绊,后来竟渐渐有了一份岳峙渊渟的气度,无端带了威势:"殿下先前天姿不显,朝野皆知。这番罪名如果扣上去,师相万死难赎。"
谢别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诚然,他已别无选择。
这个罪名一旦被扣上,就是祸及九族的大罪,而他,是绝不会再拿孟惟对自己的情意赌第二次的。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李澜,低声道:"臣会照殿下的意思做,但臣希望能面见陛下,请殿下恩准。"
孟惟听他无奈称臣,心里竟有种别样的炽热升了起来,他用力地咬了咬牙,克制住自己也去灌两杯茶的冲动。
李澜揉着被谢别打红的脸,歪着头看了谢别一会儿,反问孟惟:"丞相该跪太子么?"
谢别抬眼看着他,孟惟正要说话,谢别已经拂衣跪了下去。不仅跪了,他甚至俯身叩拜道:"臣谢别,叩见太子殿下。"
李澜让他跪了一会儿才说:"平身吧,谢丞相。"
谢别拂衣起身,一言不发。
小太子气哼哼地看着他:"孤知道,平时谢丞相见了父皇都不经常跪的。但你刚才要是没跪,这个耳光,孤可就有理由还你了--父皇都舍不得打澜儿的。"
第九十四章
谢别已经被拉下了水,李澜便有些坐不住了,念着李言还不曾醒,眼神总往乾元宫的方向飘。
谢别被他们气得厉害,面色虽然不显波澜,但眉宇间还是透出几分恹恹来,话也不想说,径自阖着眼。孟惟看看他又看看李澜,正斟酌着想要说些什么,就听外头响起乐然的声音:“太子殿下,陛下醒啦!”
李澜嚯地站起身来,兔子似地窜了出去,孟惟只来得及伸出手喊一声“殿下”,就看不见人了。
谢别“嗤”得笑了声,闲闲睁开了眼看向孟惟,指尖拨了拨腕上的紫檀念珠道:“看看,这便是你选的主君……索性你家中没什么亲眷,父母也都已经过世了,不然被你累得抄家灭族,岂不罪过。”
孟惟抿着唇,下巴的线条微微绷紧了一会儿便放松下来,仍旧恭敬而温和地道:“师相心中有气,学生明白的。太子殿下的资质绝非凡俗,只是赤子无邪罢了,有这样的表现,亦是因为一片纯孝之心——”
谢别出言打断了他:“纯孝之心?好,就算他是一片纯孝之心,那你呢?孟惟,那你呢?”
他问完,便再度阖上了眼,仿佛原也不想听什么回答,只为诛心而已。
孟惟咬了咬嘴唇,俊朗的面孔上因此流露出一种和年纪相符合的青涩来,直咬得嘴唇泛了红,才低声道了一句:“我待师相——此情此意,亦是不渝……”
换得谢别分明刻薄的一声冷笑:“我以为你哪怕不知什么是廉耻,总该晓得卖师求荣四个字是如何写的。”
孟惟抬手揉了揉额角,衣袖是绯色的,倒衬得他肤色颇为白净。
昨日李澜自立太子后,他便已经擢了学士,如今穿一身绯袍,束金带,配金鱼袋,赫然是重臣的装束。
谢别蓦地想起自己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然拜了相位,掩在袖中的手指便无意识地蜷曲起来。
他自年少时就是出名的风度精致,掌掴李澜也不过是出于义愤,唯独方才面对孟惟的时候是彻底的失态。
他还从没有这样失态过。
可活了一把年纪,这辈子唯一一次心软,竟被辜负了,实在是没有办法不失态。
谢别忽然觉得这就是报应。
正待再说什么,孟惟已经放下了手,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一礼道:“师相且先休息,学生要先往乾元宫随侍太子殿下和陛下,师相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就是,有甚么要取的东西,也尽管开了单子来,学生自会为师相取来。”
说着保持着弓着腰的姿势退了几步,到殿门前的时候才旋身出去。
那边厢李澜一路跑进了乾元宫,就看见他父皇正坐在床上,不知道是哪个把琼抱到了龙床上,皇帝正低着头用手指给兔子梳毛。
他的父皇生得样貌极好,哪怕憔悴苍白,亦别有一种孱弱的风流,细长的手指穿梭在兔子莹白柔软的毛皮里,竟也是赏心悦目的。
李澜心头一热,上前两步唤道:“父皇!父皇认得琼了,父皇可是好了么?”
李言闻言看向他,下意识地便抱着兔子便向里躲。
李澜眼眶一下子便红了,偏偏黎平还在旁边说风凉话:“你吓着你父皇了知不知道?他何曾不认得人过,他只是不认得你而已。”
似乎是为了佐证他的话,李言抱着琼垂下眼,低声地道:“李沦,你能不能……能不能让我见一见澜儿?”
第九十五章
李澜怔怔地看着他父皇,李言也看着他,怨愤又哀切的样子,漆黑的眼带些湿润,一点都不像是那个能叫新进小臣宁可出外也不愿日日面君的刻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