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也没办法,这是生病留下的后遗症,他也想手脚灵活点,只是越战战兢兢就做错,心里紧张又害怕,恨不得把自己肩膀缩起来。
站在人堆最后面,他要把自己缩小小的,最好消失那样缩在后面,从书桌前一眼扫过去几乎看不见。大王轻轻地开口,“上茶”
虽是侍卫,古怪的管事还把各种贴身伺候的活交给他做,茶水便是其一,他只好硬着头皮出去,找了一个刚送进来的装着滚水的乌银梅花壶,又拈了一个成套的杯子,手脚迅速的倒了一满杯,为了显得利落点,嗖的转身,没想到衣角挂了凳子,身体一晃那水就洒在手背上,滚烫滚烫的啊,右手一扔就把它倒到左手,茶盖滑下去,这下好了,一杯水整个扣在左手上,长生如果不是碍着大王,早就疼得龇牙了。甩着红肿的手,弯着腰直吸气。
上面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小心。”大王如同前几次他惹了麻烦之后一样轻轻皱着眉头。一双眼睛深不见底的看着他。
长生心里一慌,也不敢甩了,杯子被他打破了,地方进贡的杯子,价值连城,他这下又闯了大祸。
傻傻站着,右手抓着自己肿的猪蹄一样的左手,长生吓得不知所措。
奏章翻了几下,就被不耐烦得抛下,大王象是有心事一样,闭上眼睛都能闻到他身上心绪不宁的气息。长生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再惹怒大王。
诸如此类的情况越来越多,还好大王虽是不耐烦他,但还是没有责怪他,只是每次眼神里都会闪过一抹奇怪的神色,如果非要打个比喻的话,有点像是……疼惜?
不过平时大王还是对他不褒一词不贬一词,甚至不曾多看一眼。大部分时间都在案前,衣服上的黑色大毛衬得他威严而深沉,旺盛的火炉把人熏得脸都红了,长生陪在他身边,一站就是一整天,他连头都不抬一下。一个人静静的站着,一个人静静地写。
他批奏章一向全神贯注,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可是有一天,清昼轮值,正撞见了长生,两人互相笑笑,清昼用唇语问长生,“你的手好了吗。”
那天清昼知道后去看望过他,长生也用唇语回答:“没事。”清昼回答“那就好。”然后两人又对视着,默契笑了一下,正在这时,忽然啪的一声,本来夹在两人中间认真批奏章的人,把笔摔在呈上的奏折上,黄纸上墨迹撒了一大道。
两人立时噤声,大王没让他们收拾,他们也不敢动,大王一个人看着前面的奏折,呆呆的看了半晌。
熬过了下午,下了书房,两人都舒一口气,躲到一架蔷薇低下,清昼抚着胸口说;“刚才真是吓我一跳。”现在他们两个甚是熟捻,说话动作没什么顾忌,十分亲近的样子,清昼没有原来那样端着架子,像普通的少女那样,带了一丝撒娇口吻的说:“你看手心都出汗了。”大概是太兴奋还真凑给长生看,长生轻轻抓着她的手看一看,还真出汗了,宽溺而温和的对她笑了一下,清昼也看着他,两人在夕阳艳光中的蔷薇架下,微笑对视,很久,清昼脸上有些羞色,轻轻地抽回手,连一声再见也没道就跑了。
长生犹自维持着那个动作,脸上还带着刚才那温和宽溺的笑意,一回头,却看见大王神色恍惚的从身后的蔷薇架下走出来,长生脸一下僵了,像是偷情被人抓住一样。
慌忙而心虚的给面前的大王跪下,那人看着他半天没有出声,长生只是跪着就感觉到夕阳中安静的令人窒息的空气里,无数情绪无数悲喜盘旋,像是要把自己吞没一般,如飓风,如海啸,但是最终都渐渐退去,只剩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带着无奈与晦涩的忧愁,在耳边,轻轻响起。
那声调好似在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
长生本以为这次肯定要遭惩罚,至少会被训斥。没想到那些飓风那些海啸千回百转之后,那人只低沉的对他说“起来吧。”声音中无限温柔而疲惫的抚慰。如同诱哄一个不肯回家的孩子,无计可施,小心翼翼。
长生虽然没被骂,但还是不敢起来。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大王竟然弯下腰,向他轻轻伸出一只手,扶起他。
久经沙场的人,手掌厚实,手心带着薄薄的一层茧,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双男人的手。强大而可靠。
这样一双手,把他扶起。
长生有点懵,一直不怎么搭理他的大王,对他说:“晚上我的房内没有侍卫,我想……要你来做。”这样的话就能日夜把他拴在身边,让他没时间有别的心思。再也无法多看别人一眼,无法对着别人那样宠溺的笑,那笑已经让他嫉妒的要发疯了。曾经那是他的……都是他的!
但他又不能发作,只能好声哄着眼前这个不太伶俐的,像孩子一样的人,温柔的对待他。
他还有什么资格对他粗暴呢。他的一切权利一切资格甚至包括得到的爱,都被他提前挥霍了。
长生不太明白这个晚上缺侍卫是怎么个缺法,大王不是有一个人尽皆知的规矩,就是晚上休息身边不能有人吗,长生还听前辈讲过曾经有人在大王睡觉的时候,一不小心闯进寝室,他几乎是立刻从沉睡中睁开眼睛,看都没看,直接拔刀毫不犹豫的把那个人杀了。
可见他对别人是多么不信任。既然这样怎么还让他去呢,长生有点疑问,但也不敢乱问,只忙忙说遵命。
大王这才有点舒心的表情。
好像手里握住了武器似地微微笑了一下。
长生有了新安排想去告诉清昼,可是却被告知清昼已经被调到御膳房去了,是一个离寝宫很远的地方,长生找她有点不方便,只好改天再说了。
去给大王夜里做护卫,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事啊……长生简单的想,心里欢快起来。
而且大王的寝宫他也觉得很亲切,每次去都很安心,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威严的有杀伤力。
大王一般很晚才回寝宫,但是在他第一天来寝宫值夜的时候,刚大王吃完晚饭就回来了,没有像平时那样在书房批奏章,而是带回寝室批阅。昏暗的烛光下两个人又像在书房一样,一个垂手侍立,一个不发一言。
但是深夜两个人独处深宫,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大王似乎因心神紧张而有点看不下去,把奏章翻来翻去,没一会就说睡吧。
龙床上早已铺好床被,大王走到床边,回头看了一下,长生静静立在内阁外。
早有人教导过长生,侍卫值夜是要站在外阁站一夜不能睡的,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大王游移着看了他一眼,声音低沉“不用一直立着,不要……累着了。……外面有榻你可以睡。”长生立刻跪下,“不敢,大王的榻卑职不敢妄动。”
在本国大王固定的床榻和龙椅是一样的,别人都不可随意动。这个长生也被教导过,甚至连进退应答和卑职这种称谓也早有人教过了。
大王静默了一会,说:“你不用对我这样守礼……”
长生觉得大王说话语气有点怪怪的。
大王又说:“外面有被子,你抱一床睡地下吧。”
长生迟疑着不敢,但是又怕违抗了大王的话,也是惹大王不高兴,只好抱了一床被子铺在地上。
隆冬天气,即使屋里生着火盆地上还是像冰一样凉,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子,浸到身上。
深夜寂寂无声,宫人恐怕都已入梦,长生实在受不了地上的寒气,侧过身把自己蜷起来,心想这可真不是开玩笑的啊,冷死人了。
大王在内阁里忽然说:“冷吗。”声音清醒得很,不像刚睡过的样子,低沉的音色在漆黑的室内悠悠飘荡,像醉人的沁酒。
长生立刻应声“不冷。”
那边又静默了。
然后传来像箫声一样低回的声音。“你……很怕我?”
长生脱口而出,“没有。”
说完有些后悔,实在是太假了。比刚才说不冷还假。
半天之后,直到长生以为他睡着了之后,才听见那像箫一样的声音,飘在漆黑的屋内,透着些凄清。“不要怕我……”
如果不是从王者的口中听到这句话,他几乎要觉得这是一种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