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雪并没有使世界清晰,只衬得天地更加昏默。
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偃武没有平静,反而逐渐的,缓慢的,溃乱起来。
因为直到做到今天这一步,各种各样的可以想象的后果,才纷涌踏至。他那不得不闲下来的心,避无可避的想象着将可能发生的一切,每一天都会无数次的猜想,每一次猜想都让他更绝望。
师丹,这是一个太遥远的名字,让他猝然接受他,再次见到他,他竟然有些害怕,脚步不由自主的退缩。
太陌生了,虽然每天都会想到,那两个字也如此熟悉,但是在那熟悉中,由太遥远的时间而不知不觉中沉淀下的隔膜般的薄纱,却在即将面对对方时,那么明显的显现出来。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心慌意乱。
想到这许多年的恩怨,竟真的有这么一天可以当面了结。莫名的情绪在心中微微泛着酸涩。
在深夜里,偃武坐在床上,安静的抱着膝。
成功又怎样,不成功又怎样。这场赌博式的解药试验,即便那人醒来,你又如何解释。
怎么解释你轻易压上别人的性命,只为了一己之私。
若是他知道,你让清醒的师丹怎么想。
何况他是多么端重的一个人,在以前,是那么的高高在上,不管他对谁的心是怎样的,最低限的那点傲骨,他还是有的。
他当时既选择了死,如今活过来,便可以放下那过往的种种,与你你侬我侬了么。
偃武下了令,如果那个人要出宫门,城门,都不要阻拦。
也许有一天,他在一个微微亮的清晨,睁开眼来,身边酣睡的长生就已不在。他连那个在晨雾中,一身白衣离去的凄迷背影都看不到。
那么他会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翻个身,继续睡去。
最好能昏昏沉沉的睡到长冗的生命的尽头。
想着想着,手指居然都发起抖来。
偃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碎刘海的阴影遮挡着眼睛,在黑夜中拿一床被子盖在自己和酣睡的长生身上,侧着身,看着平静入眠的长生的侧脸,闭上眼睛。
大雪覆盖了好几层,下人们每日早早的离开温热的被窝,呵着白白的热气,暖着手,趁天还未亮的时候,拿着笤帚,“哗——哗”的缓慢扫着宫廷里的深深庭院。
在之后的不知哪一日清晨,偃武尚未醒来,松软锦被的暖暖的包裹着人的身躯,把冷冽的寒气挡在外面,他在呼吸平静的睡眠中,忽然伸手摸了摸身边的被子,触手一片冰凉。
他在沉睡中的眼帘,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彻底睁开,全无睡意,再也无法合上。
瞪大了眼睛看着前方,但他没有转身,也不再乱摸,心跳声像是擂鼓一样。一动不动的维持着那个不变的姿势侧躺着。他不愿破坏此时的气氛。
但是,怎么可能还有睡意,他的眼睛大睁着,怎么也闭不上。
与墙壁对峙了几秒,终于还是讷讷的起了身。
起身时并没受到阻碍,身边很空。一丈宽的龙床只有他一个。
他撑着手在床边独自坐了会,似是思虑又似是发呆。
最后,还是迟钝的,慢吞吞的从床上起来,向外面走去。
面上没有什么大波澜,但是脚上却忘了穿鞋。
外面的寒气涌进屋内,隆冬的地砖象是一块被冬雪捂透的坚冰,白色的布袜走上去有些微的凉。
偃武浑然不觉的往外走。
他早已想过,若是真有这么一天,他该合上眼睛接着睡去,不要去追,不要去看那背影,他甚至还吩咐过士兵和傅白虎不要阻拦,但是他最终,也还是没能忍住。
他用比平日里散步还要慢的速度,慢慢的踱步走来,在整个皇城中。大王寝室是较高的地方,室内层层叠叠,最外缘是白色石墩护栏护住的露台,可以俯视皇宫,层层叠叠的朱红楼宇像鱼鳞,又像涟漪,此时都被白色覆盖,一定是一片银装素裹。
顺着露台往下走就是一道道的宫门,无数朱红圆拱,蔓延到最外面的一道就是宫廷的大门,从那里出去,就可与皇宫说再见,并永不再见。
偃武还穿着亵衣,脚上也还套着袜子,但丝毫不觉得冷。
出宫必走的一条路,就是从寝室的露台下去,再直走一路宫门就出去了。
偃武低着头,想从露台下去,却在打开寝室最后一道大门的那刻,看见一个身披白色披风的背影,在一片琉璃世界中,玉树一般,背对着他。站在护栏前,看着外面的雪。
护栏前,白雪覆盖了一地,遮蔽了所有。高高低低的屋顶,层层叠叠的屋宇都安静的罩上了白色。
风景如画。
他的身边就是出宫的道路。
那人站在那里停驻,凝望。不知道他会不会抬足走下一步,只留给人一个背影。
他是在观望,或是犹豫?
四周忽然收声,在看见那人居然还在的那一刻,偃武呆呆的静立在原地。
四周只有“砰——砰——”的缓慢心跳声。
强烈而有力。
在一声结束之后,象被瞬间击中泪腺一样,偃武的眼泪,忽然酸涩的渗出来。微微低下头,已像河流一样,无声的,蜿蜒的流了一脸。
那个陌生又熟稀的人,依然不动如泰山般的,留给人一个出世独立的背影。没有回头。
飒飒冷风,棣棣白衣。像是久违了的天山圣雪,万里高云。
偃武咽了好久,说不出话,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张了张嘴却又合住,想靠近却又忍住。
那个被威仪的光环笼罩的肩膀,他几乎是心痒的想抱住,却终是站在原地,抬了抬手又放下。
百种滋味在心头,人就会变得非常脆弱。偃武象是个小孩子,忽然发现自己没有被抛弃,就惶恐的,酸涩的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