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把手放在他的头上,叹息了一声,叫他:“偃武……”
偃武吓了一跳,觉得似幻似真,一时无法判断了。
仰头看着他,问:“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要和孩子在一起么。”
那人低头看着他,把他的头按在怀里,叹息着说:“你就是我最大的孩子。”
偃武觉得自己在认真听,可是居然流泪了,居然在梦里流泪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眶,真的是湿的。站起来,他问:“是你么?”
他捧着那人的脸,凑近了去看,一时间,眼光耀眼,柳叶婆娑。
番外老来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常常看到母亲用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望着父亲。
我们住在南方一个僻远的小院,白墙黛瓦,果秾花艳,生活清淡而闲逸。
直到后来,娘病入膏肓的时候,才开始毫不忌讳的拉着我将那些陈年旧事倒豆子一样,急匆匆的告诉我。
我知道,父亲与母亲是在皇城中的一条小径上相遇,母亲那时是宫中一个小宫女,只负责打扫庭院,做些近不得正经主子身的偏远活。那日,正是一个好天气,负责打扫的宫女,杵着扫把望着远方不语,忽然有一个清润的男声问道:“姑娘知道今年新人住的宫殿怎么走吗?”
姑娘的遐思被打断,回头望向他,双目相对,那个人便是父亲。
说到此处,真是一段才子佳人故事的好开始,可惜的是,这位姑娘,她并不是戏文话本里那温文佳人。她是桀骜的,清高的,安静的,深藏不露的。
深藏不露到可以用一生做一件执拗的事。
后来,她嫁给了我的父亲,有了我,来到了这里。
只是没人知道,她当时对那大王的寝宫凝望不语,是每天必做的一件事,然而即便她望穿双目也无法再见到大王。
她在更小的时候,就曾经悄悄地望过一眼大王,那时大王巡游,她家还殷裕,躲在门后,她曾看见重兵环绕中,年轻的大王站在她家门前的雪花江边,久久不语,她在门后望了很久,直到被家里人提着后领拽回去,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自此她便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她要去大王生活的宫殿,离他更近一点,终有一天,要让他的视线看向她。
她的确是个深藏不露且执拗的人,在后来的一天,竟然真的出现在皇宫中,出现在那个人的家中。
但是她却依然见不到他,她没有急躁,反而是隐忍着,做宫廷的第三者,静静地观察着大王。不久,聪明沉静如她终于察觉到大王的异样。
但她一直不确定,直到转身看见师丹的那一刻,不知为何,竟有了八分把握。
但她不言不语,不拆穿不揭破,静静的在这个故事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故事顺理成章的发展下去,看似平静无波,但在内心深处,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她那强烈的嫉恨心,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焚化了。
爱而不得。
执拗深沉如她,又怎能忍得下。
因爱生恨,求之不得便欲其死,这才是她的性情。
故事在她的预想中发展,她脱下青衣换上红衣,她对人笑,嬉笑撒娇,甚至她受偃武的威胁,甚至她与师丹洞房,居然还真的怀了孩子……在最后她终于夺走师丹的时候,心中满是报复的疼痛与快感。
光是想想大王的那表情,就让她的心脏莫名鼓动。
直到她现在病的躺在床上,老的失去凭借,病的一无所有,她才不由自主的恐慌起来。
自己年轻时的那些心思,还有谁知,自己这一生,还有谁知。
她的成就,悲愤,窃喜,她自导自演的这场大戏,除却她,竟然没人知道了么。
这些究竟还剩下些什么。
母亲急不可待的将这些事讲给我听,甚至根本不顾及音量是否会传入父亲的耳朵,大声的一遍遍的讲着。
父亲有的时候静默的倚着墙,默默听着母亲重复讲着的故事。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本来就寡言少语的他,话更少了。几乎到了整日沉默的地步。
但是爹没有离开我们,直到母亲终于油尽灯枯,躺在床上只有吐气的分时,父亲小心的把屋内弄得跟暖和,娘看着他,忽然流了满脸泪。
三个人的人生被尽数毁掉,谁又曾得到些什么呢。
娘咽了气,在我第二十多个雨季飘零时。
父亲与我共打一把伞,肃穆的站着,我担心他要离开我,但是,静穆的坟前,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第三十个雨季时,父亲才对我说,他想走了。
我几乎是立刻抓上他的袖子,哀求他不要走,但是他却没有看我。
斜斜风,细细雨,打在他的肩头,他看着前方的坟头,说:“三十年了,我的孩子,竟然已经三十年了……”
喃喃如细雨。
他回首,抚着我的头,说:“三十而立,孩子,你已经是一个男人了。我终于不再为你担心,现在,我要去陪伴另一个人,你能明白么。”
我摇摇头,不让他走,他叹了一口气,说:“傻孩子,我已经让他寂寞了太久,他年轻时我不能与他一起,他老了之后,我希望能陪在他身边。我不想让他连这一段时光也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一个人老了,会脆弱许多。”
雨丝如叹息。
这一天,我的父亲终于离开了我,去寻找另一个他称为孩子的人。
六个月之后的初春,我收到远方宫廷的信件,我父亲邀我去宫中,他思念我。
我亦思念他。
等我风尘仆仆的赶到皇宫时,我那端庄矜持的父亲竟然满脸且惊且喜的看着我。我奇怪,奉上宫廷的信件。父亲看了信件,十分复杂的含笑叹了一口气,似是甜蜜又似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