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秋寒就听懂了一句“你我之间不能如初”。
他明明早已接受,但还是免不了心下一沉,只能飞快的一眨眼,盖掉那些失望,道:“我自然知道……”
可云邡紧接着又说:“但你需知道,我待你的情分与旁人是不同。”
谢秋寒的话音被掐住,那份扎根在苦涩里的懂事也跟着被掐住了根茎。
他浑身一震,无措的抬起眼睛,那样子竟有些茫然和可怜。
云邡道:“我刚见你时,你才那么丁点大,如今都快和我一般高了。我无意收徒,更不想寻道侣,这样想来,能让我瞧着长大的,天上地下也就只会有你这么一个了。”
说着又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背,安抚说:“你全不必这般妄自菲薄,今后只要你不去学我师父去诛天灭地,你做什么我都替你揽着。”
谢秋寒先是被兜头来的一句“天上地下就你一个”给砸了个不知所措,而后又被他的承诺弄的满心酸涩,眼眶倏地红了一圈。
他自然是学不来诛天灭地的,他学得会的只有担惊受怕和深明大义,可云邡这话把那些东西都融化成了滚烫的岩浆,涌流进他心口,莫名其妙凝固成了……一份委屈。
云邡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也没法往下说了,一身鸡皮疙瘩收拾着行装正准备游行抗议,可他见谢秋寒又红了眼睛,一副一言不合就要掉眼泪的样子,感觉不做点什么又不太行。
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勉为其难的张开手揽住少年,嘴上还不忘警告:“你不准哭。”
说着,他听见耳侧传来的细碎呜咽声。
“……哭可以,别擦鼻涕。”
谢秋寒心里一团酸涩,但又被立刻屈服的仙座弄的破涕为笑,悲喜搅成一团,带来了奇异的安定。
他明白过来,自己介怀的究竟是什么。
他不在意这个人的身份,不在意究竟住茅草屋还是不朽阁。
不管神霄还是云邡,仙座还是画灵,他只是……想要回那份可以全心依靠和信任的情分罢了。
没了这情分,他就像没了落脚的地方,一颗心在半空中起起落落,虽然咬紧牙关拼命的想要维持一点体面的姿态,却总是露马脚,弄的尴尬狼狈。
他需要一颗定心丸,里面裹得不是荣华富贵和鸡犬飞升,而是一句——“我待你如初”。
那夜繁星闪烁,注视着小楼里的失而复得;月华如洗,静默无声,照拂着江山不朽下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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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秋寒在江山不朽阁里安心住下,不朽阁里其实并不热闹,这小楼遗世独立的置在最高峰上,旁人只敢瞻仰,不敢靠近。
云邡刚回天宫,忙的脚不沾地,出入小楼从来都是天黑,谢秋寒有心等他,但常常等到睡着,不过第二日起来看见身上已经盖了薄被,他心里知道云邡来过,又会莫名其妙高兴起来。
好在童子们并不怕生,除了洒扫换香,还爱谢师兄长谢师兄短的叫,给小楼添了不少生气。
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大半月。
有一日,谢秋寒晨起练剑,见檐上滴水成冰,四处一片白茫茫的严霜,这才知道,已然立冬了。
他收了剑往回走,正见岫玉抱着药罐经过回廊,往他房间走。
谢秋寒出声道:“岫玉。”
岫玉回头,“谢师兄,你回来啦,今日又是这样早。”
下半年日头懒惫,天亮的迟,谢秋寒晨课时总是一片灰蒙蒙的。
岫玉心里很敬佩他的勤勉,换成自己,一定是天天抱着仙座的大腿吃喝玩乐,不睡到日上三竿不够本。
谢秋寒笑笑,从岫玉手里把药罐接过来,进了屋,自己倒了两碗药,干脆利落的喝了一碗,剩下的温着晚上喝。
这是金林开的那副药,他原本只是装模作样的配合喝药,但慢慢的发现,这药的确管用,他再无惊悸怔忡之症,心平气和与往日无异,识海内蠢蠢欲动的魔丹安分了下来。
金林真人陶冶此道多年,还是有真功夫的。
是他误会真人了。
岫玉接过了药罐抱在怀里,当成个手炉用,“谢师兄,仙座去哪了?知妙说王八壳又用完了,药引子也只剩三日的了,让我请示仙座,把药材补起来。”
“去北川了,”谢秋寒道,“听传闻,今日便该回来了。”
岫玉听见北川,夸张道:“紫霄山都这么冷了,仙座在北川肯定冻成冰棍啦!”
谢秋寒一笑,刚要说话,便听见脚步声和说话声从门口响起。
这人笑骂道:“谁在背后诋毁本座。”
岫玉一看正主来了,赶紧抱着脑袋溜了。
云邡倚在门口,一身落拓,笑骂间神采飞扬。
谢秋寒迎上去,一打眼看他,觉得他与几日前去时无异,但细细看发现他眼下的一抹疲惫。
谢秋寒知道他是去北川做什么,没有多言,拉着他坐下,替他泡了壶热茶。
云邡修到这境界,早不惧严寒,不知饥渴,但需要归需要,喜好归喜好,他御剑千里,越过刺骨寒冰回到同样清冷的山中,此时在温室内捧上一杯热茶,总是能让他心里安定一些的。
他刚坐下,抿了口茶,便听见楼底下的童子又嚷嚷起来:“仙座,你又捡人回来啦!”
原来岫玉去到楼下,竟见着一个冰雪捏成的小童子,那童子怯懦的往带他的人身后缩,很怕生。
谢秋寒以眼神询问。
云邡道:“老师身边那童子,叫小鱼。”
谢秋寒明了。
剑圣终究没有熬过这个寒冬,在北川冰河降下第一场雪时,阖眼离世。
他死后许多宵小偷偷潜去北川,想看能否摸到些好处,但却碰上了守在那里的仙门首座,于是也都把大好头颅永远交代在了那场雪里。
云邡在那里送了剑圣最后一程,逗留几日处理后事,带着他的遗孤回了紫霄山。
他年少时,曾同北川一脉起过意气之争,红澜替他百般道歉讨好,如今剑圣身死,身边守着的却是他,还向他托孤。
可见这世上的事,哪有定数呢。
云邡捧着茶,静静的出了会儿神。
热气渐渐稀薄,热茶冷了下来。
谢秋寒陪在他身边读书,从蚂蚁字上移开目光,瞧了一眼,又换了杯新茶塞进他手里。
云邡放下茶杯,呼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又扯起懒洋洋的笑,“放着吧,今天带你出去玩。”
第30章
谢秋寒却稳坐着, “今日书还没读完。”
云邡刚站起来, 外袍都脱了个袖子了, 听谢秋寒拒绝的毫不犹豫,当即觉得牙疼。
这臭小子, 从入住不朽阁之后,就变回了那个沉稳过头的锯嘴葫芦, 八棍子都打不出个闷屁,当初就该吊着他算了。
云邡倾身道:“那谢师兄, 你这书什么时候读完?”
谢秋寒下意识抬头,却发现他凑的极近,鼻尖都快贴上了。
温热的呼吸扑在他脸上,痒痒的,挠人又恼人。
……他刚才叫他什么来着?
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手上书就被一把抽走了。
云邡倚在桌前,把那书翻得哗啦啦响, 半响, 冲人家三清祖师的毕生力作评价:“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说完就扔回给了谢秋寒。
谢秋寒手忙脚乱的接住书, 又听他说:“岫玉说你还是每天卯时就起来修炼?有什么好修的,少年人就该多出去玩玩。”
“………”
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修的——这就是天下第一仙门首座的德性。
而且他还是天生神体, 正冲着谢秋寒一个地字五灵根的人说这种话,照学堂里的说法, 这种人就该拖出去鞭尸。
云邡去关了窗,换了身新行头,背着他说:“我就数三声, 你要是不跟来,我就自己去了 ……”
谢秋寒别开脸,装作看风景。
旭日初升,云雾消散,立冬时空气清寒,很是醒神,越到天冷,他越是喜欢把窗户都打开,觉得这样能保持清醒。
但云邡每回进来第一件事就是自作主张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非把自己装点成一温室花朵才算满意。
“三、二、一……”
云邡倒数完,发现谢秋寒还稳坐如钟,活像一只扎在地里的小萝卜头。
云邡眯起眼瞧他一阵,若有所思,还真抬起尊腿往外走了。
不朽阁从二楼往下的楼梯都是一层空心木板,踩着上面总是咯吱咯吱作响,不知道哪天一不小心就得踩一大窟窿。
谢秋寒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归于平静,而后是些细碎的说话声。
于是知道他真走了。
谢秋寒捧着书,室内归于冷清平静,忽然觉出了立冬时的冷。
他盯着那页书,盯了片刻。
……最后还是放下了,起身往外走。
刚一推门,耳边炸开了笑声和哀嚎声,吓得他往回踉跄了两步——
“哈哈哈!说了半柱香一定出来!给钱给钱!”
仙座高兴的像刚平定了岭南灾祸大荒魔患似的,丝毫不要脸皮的朝小童子伸手。
岫玉气的剁脚,“谢师兄,你怎么就出来了!”
平时不是挺沉稳的吗!
对得起三清祖师吗!
……
谢秋寒抓住门框,扫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的一甩手关门。
“哎!”
说时迟那时快,仙座发挥出一剑破山河的伶俐身手,闪电一般格挡住门,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臂,把他往外一拽:“都出来了,就不要口是心非了嘛……”
谢秋寒几乎整个人撞进他臂弯里,终于破开面具,滋啦一声整个人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