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他们两个都是真的吃了不少苦头,云邡有心无力,没有能帮到的,而不是藏拙。
他们一起受了许多得打碎牙和血吞的气,彼此间有时也闹脾气,可在人群渐散后,他们依偎在无人的小屋中,彼此又能品出一份珍贵的相濡以沫,一同就着这份罕见的情意,续了一个又一个春夏和秋冬。
这些年,谢秋寒入了不朽阁后,日子好过许多,简直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仙境。
可就算是这样,其实他还是瞒着云邡偷偷下过好几次这座铁索桥。
每次都是心里有些浮躁焦虑的时候,自找罪受的过来。
他就直接从悬空的铁索桥上一跃而下,不用任何符术道法,就凭炼体的功夫护持着自己往下坠落,有时身上配着的桃木剑都看不下去,主动弹出来护持主人,还反被他狗咬吕洞宾的一掌拍开。
下坠时,狂风呼啸,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那些被欺凌的无力岁月在眼前回闪,夹带着无数忐忑和恐惧张牙舞爪直冲他门面,然后被他拳打脚踢的打败。
他完全是有意挑衅着这段回忆,提醒自己今时不同往日,也警醒,今时,绝对不可再如往日。
这样,他才反而能够压住心里的浮躁和焦虑,稳稳当当的继续攀爬。
谢秋寒很不幸、也很有幸的,不是那种敢在温情脉脉里下沉、在交口称赞里飘飘然的人。
不管外界怎么样说,也不管连云邡都觉得有点心疼劝他悠着点,他每日都风雨无阻的早起晚归,剑招练过万遍,画符废的纸能堆成一座小山,有不明白的问题,往往能熬上几宿去思索,不析清不肯停下,修行修的近乎自虐。
可他这样做,才不是要登顶仙门,做什么天下第一的大弟子。
他只是居安思危。
他这个人从来也没什么大出息,比不得求大道的修士、掌江山的皇族,他心中汲汲所求的只是一个温暖安全的小角落,一个能容他与亲近之人一席之地。
他总能记得自己在家时,也是荣华富贵裹身,一旦去了这层外壳,便是个柔弱可欺的毛虫,谁都能厌弃的踹上一脚,因为这份经历,他几乎是强行将荣华富贵和海市蜃楼划上了等号,他如今如此,只是怕那些时日再重来一次。
他知道,自己修炼之道十分险恶,所谓有情道,无人修过,他一路凝出的金丹和元婴更是闻所未闻,与他人之道相比,竟然有几分大逆不道的味道。
几年前,他从雍州回来,与狐王定契,后昏迷数日醒来,不光性命得救,还再察觉不到蚩尤金丹所在。
云邡哄他说是狐王帮手解了,日后不必再操心这事,他也不会再用血做药骗他吃了。
谢秋寒一个字都没信,也一个字都没反驳,只是默默咬住牙关,把这件事情压进了心里。
这事化成了一把利剑悬在他头上,时刻警醒,他知道隐隐之中必定有蹊跷,也知道必定有拦路虎在等着他,他心中有过害怕焦躁,也有过疑虑抱怨,每到这时,他便只能握紧了手中的剑。
在一切没有来时,他的剑必须时时磨砺,随时绷紧心中的弦,以抽剑相迎的姿态面对未知的一切。
否则,狂风骤雨来时,他的剑却成了绣花针,怎么对得住云邡一番心血?
谢秋寒面对这吊索桥,默然站立了许久。
微风拂面,几分清凉。
他心中的别扭散去了,还觉得有几分好笑。
往日苦成那样,都不见委屈,现下云邡不过是想添个徒弟,他醋什么?添个徒弟难不成还能把他赶走不成?
他知道自己只是又钻牛角尖了。
他心里守着不敢言的情意,越攒着就越容易往死胡同里想,这些年他也不是头一回这样。
他守着自己的一份情意,里面是甜、是酸,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体会,迁怒不得旁人,更迁怒不得云邡。
归根结底,是他自己的意乱情迷、心猿意马。他的仙座,什么都是很好的。
夜色深沉,谢秋寒回到不朽阁。
天宫的屋檐都点了灯,光芒漏到地上,挑出长长的影子,一片静谧深沉中,不朽阁倚着高峰兀自矗立。
谢秋寒御剑上去,不过一息就来到阁楼外,但尚未落地,还停在半空中。
他侧耳听阁中,十分宁静,只有一道悠长呼吸声极有韵律的响着,阁楼一片黑,看样子里面的人入睡了。
云邡最近睡得不好,谢秋寒不想吵醒他,有意放轻动作,直接落在摘星台上,脚尖轻轻一点,仿佛一片叶般毫无动静的落了地。
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江山不朽的牌匾,而后又踩在边缘借力,灵活的一跳,就跃到了旁边房间的窗台,轻轻舒了口气。
……回趟自己房间,就像做贼似的。
谢秋寒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夸张,依然是轻手轻脚的推开窗户,然后一愣。
桌上点了一盏烛火,极其微弱,他进来时的动作拂起一道微风,恰好将自己的影子投在了那一头的人身上。
云邡伏在桌上睡着了,身前似乎是有一副画。
他头颅枕着左臂,露出侧脸,眉心鼻尖下颌连成一线,泛着微光。
谢秋寒屏住了呼吸,不敢惊动他,真的好似一个偷香窃玉的贼子一般,胆怯又贪婪的看着他。
他简直用了全部修为、全部身法,让自己的气息隐藏在空气之中,不让云邡察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过了半响,他舔了舔唇,移开目光,想找点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这时他就看向了那一幅画,忍不住朝前走了两步。
那画是新作的,笔触其实有些糙,一笔一划勾的是个软绵绵的小孩,眼大身圆,身边跟了两个圆滚滚的小东西,一个是展着肉翅的穷奇,一个是从前还住在紫霄山的狐狸。
谢秋寒小心翼翼的低下头,偏着脑袋,去看云邡挡住的那部分画:画风大变,不再是圆不溜秋的小人,而是个衣袂飘飘的仙人,一看是他自己。
谢秋寒啼笑皆非,这人可真够臭美,别人都能圆滚滚,自己就要面子,得最好看才行。
他盯着画瞧了又瞧,知道是云邡画来给他赔礼的。
云邡认定他就好书画这口,平时寻到好的一定会给他送来,哪日他闹了不高兴,也是送些什么棋子、古书之类的赔罪。
……其实谢秋寒生年二十,还未生出这种老古董才有的爱好。
回想起来,应该是第一次收到画时,他表现出的那份喜不自胜开启了云邡误解。
说实话,根本不用什么名贵书画,云邡就从路边摘根草……摘根好看些的草,他也会同样很喜欢。
他之所以一直故意留下这样的印象,是因为喜欢看云邡每次留意这些东西,特意替他捎话打听的样子,他心中窃喜,常常独处之时将此当做蜜饯一样在舌尖品味,所以从来没纠正过。
今日云邡铁定是看出他心中不快,所以又来送画了。
谢秋寒忍不住在夜色掩护里偷偷的笑起来,好像一个人得到了全世界一样。
他更加小心的靠近去,目光不自觉从画挪到了云邡的脸上。
这是张看了千万遍都不会厌的脸,睫若凤羽,玉肌生光,他倚在桌前,头斜枕在手臂上,露出一截手臂,更比雪白。
谢秋寒不敢呼吸,鬼使神差的,他伸出一只手,轻轻触上了他的手背。
刚一碰上,云邡的手指便轻轻蜷了一下。
谢秋寒浑身一震,忙不迭把手收回,背到了身后。
他屏息静静待了片刻——云邡居然没有醒来,也没有察觉。
他这才松口气。
真不知道到底自己的龟息功修的过分到家,还是云邡待他过分放心,一点防备都不生。
这样想着,谢秋寒又苦笑起来。
人家待他好,当他是心腹、是手足,全心全意,没有一点点生分,可他却心存狎念,欲坏人伦,实在是个白眼狼。
可若说他是想偷香窃玉的盗花贼、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其实不然。
他对这个人从来生不起轻薄狎昵的幻想,偶尔夜里思想脱靶,做些不太搬得上台面的梦,第二日醒来都要用道德经把自己灌成个赎罪的犯人一样。
——然后,隔三差五的继续做上不了台面的梦。
他一边羞愧,另一边,也从来都控制不住一腔要溢出来的情意。
谢秋寒盯着云邡看了又看,伸出手,手顿在半空中停了很久,最后落在了他鬓角。
动作极其轻柔的替他将一缕拦住眼睛的发拢回了耳后。
他的仙座,真好看啊。
带着这样的赞叹,谢秋寒大着胆子低下头,动作非常轻的,将指尖印在自己唇上,好像是在借着这个动作吻到了他的一根头发丝似的。
虔诚,又快乐。
谢秋寒忍不住笑起来,他今日窃得了这样一个良夜,大概独自品尝很久,窃喜很久。
……回味个一年应该够的。
然后明年、后年、每一年,总能悄悄的碰他一回,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肆无忌惮的注视他。
谢秋寒带着这样的快乐的收获,很见好就收的转身离开房间。
他还差点被门槛绊上一脚,跌跌撞撞扶住门,摇摇脑袋,觉得自己可能没救了。
星子闪耀,眨着眼睛,窥视着人间的喜乐和忧愁。
不朽阁的室内,仙座睁开眼睛,缓缓坐起来。
半响,他听着那孩子跑出去练剑的声音,脸上露出一点复杂和茫然。
第65章
云邡今日从方成镜那儿讨了画, 但最后却没送, 而是另外自己画了一副预备送谢秋寒。
他知道谢秋寒肯定更喜欢后者。
他待谢秋寒是很愿意花心思的。
晚间谢秋寒回来时, 云邡已经醒了。
本是想故意吓他一吓,才装做没醒, 不然就他那三脚猫工夫,哪里瞒得过仙座。
可却没想到, 就在这样一个小把戏,他窥破了一份隐秘的情意。
四下寂静, 云邡坐在一片黑暗的室内,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他眨了一下眼,第一反应是:弄错了。
小秋寒怎么会对他有绮念呢?
这不可能。
可他刚才抽离神识,观察秋寒的一举一动,又分明就是那个意思。
他就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活了百来年, 什么是孺慕,什么是爱慕, 他分的清楚, 像那样毫不掩饰的流露, 绝对不会误会,
……可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