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灏垂眼收拾行装,翻身上马后方才回答:“他究竟如何,我知晓便罢。旁人作何认定,与我无关。”
如今虽有唐刻绘制地图,入这群山也有半个多月,却依旧没有瞧见阴间所在。
更谈不上找到萧方了。
第63章 一江寒雪
江小花在雪地里走了一圈。
接着又一圈。
然后再一圈。
何独舞不耐烦道:“你做什么?”
江小花叹气:“难以抉择。”
“你什么意思?”
江小花看他,摇摇头,又叹气道:“你不懂的。”
何独舞眉角一抽:“我不懂什么?有话说话,别装神弄鬼。”
江小花听了此话,咳嗽一声,左右看看,方才神神秘秘凑到何独舞面前,低声道:“你可知道,咱们尊主的冤家来了。”
“冤家?”只听得屋里传来一声询问,接着萧方便已出现在门口,他身穿一身漆黑色儒衫,大红腰带束住劲瘦的腰身,手指依然在袖口里隐匿不见。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他白发依旧,脸色倒是好了许多,若仔细去看,他眼瞳墨中带绿,月光之下泛出一层奇异的色泽,与左眼角的泪痣交相呼应,比之前愈加妖孽。
“呃……”江小花语结。
萧方抿嘴一笑:“你是打算自己说,还是打算让我逼你说?你知道我手里的方法,有许多能让你说出实话来的。”
他语气轻佻,却没人敢不把他的话当真,江小花连忙识相道:“我说我说。”
“说。”
江小花看看何独舞,有些不安道:“沈灏来了,就在外面谷里,转悠半个多月了,我出谷几次都瞧见他。”
萧方眉毛一挑,半晌道:“哦。”
“就‘哦’?”江小花震惊了。
萧方笑道:“不然呢。”
说话这话,他转身便回了房。
江小花与何独舞面面相觑。
“这是生气了么?”
“许是吧?”
夜色深沉。
山峦之间,白雪茫然。
沈灏找了处挡风的地方,在雪地之中扑了兽皮,又点了炭火,便躺倒其上,头顶的月亮朦胧幽凉,倒让他有些朦胧的意思。
从怀里掏出唐刻所绘制的阴间地图,那中心却是一个老大的空白。没人到过阴间,即便是唐刻这等的人,亦不知道阴间的所在。
他已在这山林间行走了许久,如今已到暮冬时节,眼看着干粮行囊空瘪……
沈灏叹了口气。
他心里仿佛有些失落又有些后悔,为何来找萧方?找到又能如何?事情变成现在这个局面……
那子蛊在怀中匣子里缓慢呼吸。
沈灏甚至还不曾想明白,为何自己还不将那母蛊从体内取出,仿佛没了这物件,便真的断了某种羁绊一般。
此时忽然听见有水声响起。
“啪……啪……”
沈灏翻身做起,环顾四周,远处萤光闪闪,乃是山谷中一个常年冰封的小湖泊。如今正值隆冬,怎么会有水声响起?
难道是……
想到这里,他便掠上树梢,一路往那湖边赶去。
那水声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密,只听见“啪啪,啪啪。”仿佛划桨拍案一般的声响。一声紧似一声。
与此同时竟有隐隐约约的箫声传来。
刚到湖边树梢站稳,沈灏便瞧见自湖东面,月光之下,一只孤舟在湖内缓缓畅游,那孤舟所到之处,冰面全部自行碎裂,发出极大地啪啪之声。舟上有一人,身着大红深服,肆意张夸得在银色月光之下分外耀眼,手持一支短箫,缓缓吹出悠扬曲调。
沈灏一怔。
接着忍不住便涌上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不待多想,已飞身出去,落在冰面上便已唤道:“萧方!”
那人箫声已断,回首望来。
面容冷峭,眼神如炬。
年岁差了许多,竟不是萧方。
那人朗声一笑:“半夜惊扰,不知公子何人?”
沈灏心底些微失落,却依旧上前抱拳道:“在下沈灏。请教前辈高姓。”
“乡村野夫,不提也罢。”那人回答,竟撑了桨欲要离去。
沈灏连忙阻拦道:“前辈慢走,在下有一事相求。”
“何事?”
沈灏问:“前辈可知道如何可去阴间。”
“你去阴间做何?”那人问道。
沈灏回答:“我……有一重要极亲密之人,在阴间里。在下想要寻他。”
没料此话一出,那人猛然抬眼直直看向他,冷冰冰问道:“你可是要去寻死?”
沈灏怔了怔:“前辈何出此言?”
“你既然要去阴间,不死上一次,怎么到的了?”说完这话,那中年男子已摇橹而去。
沈灏站在破碎的冰面上,怔忡半响。
去阴间。
死一次。
想到这里,沈灏目光已移到那湖面之上,冷清的湖水上弥漫着烟雾。
死一次……方才可到阴间。
沈灏一下决心,飞身投入湖中。
湖水刺骨的寒冷。
让他顿觉万剑穿心般的剧痛。
身体开始下沉。
眼前变得昏暗。
窒息的感觉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死亡的来临。
阴间……
不远了。
第64章 长生公子
那孤舟已行远,上面的中年男子听见跳水之声也不回头,只是推了推草帽,抿嘴微笑,摇头叹气:“现在的青年人,真是……”
正说着,便有人自树林间掠了过来,稳稳停在船头,定睛一看,竟是一身劲装的萧艳阳。只见他刚一落地便四处张望,瞧见远处碎冰间泛起的涟漪,已皱了眉头。
“沈灏跳水了?”
“嗯。”那船上之人去了斗笠,一头银白发丝露了出来,一双丹凤眼在银月之下璀璨夺目,不是萧方又是何人,打趣道:“只斗了他两句,没料得他真就跳了。”
“什么叫‘没料得’?”萧艳阳已皱眉头,“寒冬腊月,这还不出什么病来么?”说完这话,便似乎要下水去救。
萧方已横杆拦住,呵呵笑道:“他既要投湖,与阿爹何干,管他做甚?”
“寒冬腊月,湖水刺骨,此人未曾做过大错,虽有神功护体,定凶多吉少。”萧艳阳沉声道,“方方,莫要胡闹。”
听到萧艳阳叫他小名,萧方更不高兴了,眼睛微微眯起,抿嘴就笑:“当时以为自己快要没命,当爹的又不知道去了哪里鬼混,只能自己想办法了,杀了那许多人也不见您出现。这会儿阿爹你倒不喜欢,真是有趣。”
“你如今武功尽失,不是我的对手,让开。”
“不让。”萧方沉了脸色,冰凉的看着自家阿爹,“让他死了更好,你若舍不得他,就先杀了我。反正……反正我也是个没人要的弃儿。”说着,还真的委屈了,以袖掩面,嘤嘤抽泣。做戏做得十足可恶。
“……”萧艳阳已头痛不已。
他这个人本就不善言词,萧方又是个好狡辩耍赖的,往往说到最后便由得他去,如今人命关天,他还真杠上了。
萧艳阳沉声道:“方方,我不知道此人如何,却知道你对他用情极深,如此时候为了争一口气眼看他死去……”他叹气,“莫要到时候自己后悔。”
萧方浑身一震。
显然被说中了心事。
他转身去看千山暮雪中那一点湖心涟漪。
拍打在船身,微微轻轻,却恰似沈灏的出现,不知不觉中渗透潜入,让他再不可抗拒,直到一切心甘情愿。
“哎。”他叹息,扬声道:“江小花,去把人救上来吧。”
躲在树林间的江小花看看身边的何独舞——其正装作无辜姿态东张西望——再低头看看漂着浮冰的湖水,不爽嘟囔道:“怎么每次都是我。”
接着噗通一声,跳了进去。
沈灏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开始那梦是冷的。
在梦里他还是十岁少年,身着单衣,站在寒冰中瑟瑟发抖……为了不在原地冻死,沈灏开始往前走,风雪开始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