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量就站在床边一直看飞影,而飞影就闭目躺在床上,不睁眼、不说话,连呼吸都清浅到几不可闻,也不知道他是真睡了,还是只是不想面对他。
“量,飞影他……”陆鼎原不无担心道。
“初步诊断──厌食症,不过也得明日吃过其他东西才能确定,毕竟也不排除他对那汤里某些成分过敏的可能。”韩量如是说。
过敏?一个常在生死边缘打滚的人,怎麽可能有这麽娇贵的病?但作为医者的严谨,韩量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第二天一早,韩量亲自端来了一碗白粥。粥是他看著熬的,除了大米和白水什麽也放,而这两样东西,和飞影也一起吃过几次饭的韩量知道,他绝不过敏。
所以当飞影才吃下半碗粥便狠狠呕吐起来後,韩量果断判定,就是厌食症!并且百分之百是因为精神原因引起的。
“你还想让我给他时间慢慢恢复吗?”韩量看陆鼎原。
陆鼎原明白韩量这话问的不寻常。“怎麽了?”
“厌食症!慢性自杀的一种。”韩量将话说的很重,也是想看看飞影到底会不会有反应。
飞影还是那副木木恹恹的样子,甚至连眼珠都没转动一下。但功力深厚的韩量,却敏锐的察觉到,在他说到“自杀”这个词时,飞影原本清浅的呼吸突然窒了一下,虽然时间很短,气息很微弱,但韩量肯定自己没有听错。
“自杀?”
“……”
陆鼎原难以置信的低吼,而朱允炆根本是被惊得微微颤抖,死死抱著飞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95章
他们都知道这场创伤对自尊心极高的飞影来说几乎是一种毁灭性的伤害,却被想到情况糟糕至此。以飞影的骄傲,绝不会允许自己懦弱的以死去逃避问题的,可现在这种情况……
韩量看了看飞影,又看了看朱允炆,最後定定地看著陆鼎原,眼睛里有询问,也有挣扎。陆鼎原走过来,握住韩量的手,无声的告诉他,无论如何,他都支持他!
韩量放松一笑,拉著陆鼎原坐到飞影的床畔。“飞影,有些事,我本不想说,但你如今这样,我却不得不说。”
“咱们先说这厌食症,厌食症大多数是精神疾病的一种,而不是身体的,只有少数人是真的因为长时间不进食或催吐导致的身体排斥食物,而你显然属於前者。至於缘何如此,咱们也不用说了,在场的这几个人都明白。”韩量的话到此处,别人或许没感觉,但紧紧抱著他的朱允炆却感觉到了,飞影的身体在慢慢地一点点变得僵硬。
朱允炆紧张的抬头看韩量,知道飞影是想起了那天的事。韩量摇摇头,示意他别紧张,而後又打了眼色,让他抱紧飞影。
“至於那天的事,我不知道你怎麽想的,但在我看来,你不过是我的一个病人罢了!也许你会觉得很难以接受,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我们那个时代,那很平常。你不是常常觉得我说话很奇怪?今天我可以告诉你,我其实是从遥远的未来来的,我不属於你们这个时空。”韩量为了飞影能敞开心扉,连老底都撂了。
而飞影也确实没有辜负韩量的期望,在韩量抖出这个惊人的事实後,他缓缓转动眼珠,对上了韩量的眼睛。
“我没骗你,我是未来的人类。而在我们那里,大夫不像现在这样,而分为中西医,西医中又分为几大类,而我属於西医外科,原本就是医生,也就是你们说的大夫。我所在的部门叫急诊室,所谓急诊室就是紧急救治的地方,我几乎没有一天不做手术的,而只要是腹腔手术,需要开膛剖腹的,都要灌肠将肠道清洗干净,也就是那天我对你做的事。”其实灌肠有护士,只有护士忙不过来的时候,才需要实习医生上手,而主刀医生根本不用做这种事。但这些无需和飞影解释,只要能宽飞影的心,隐瞒部分事实又如何?再说,韩量本来就是从实习医生做过来的,又当过一阵子门诊大夫,摸过的肛门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根本不会把给人灌个肠当什麽事儿,即使那个人是飞影也一样。
这回呆若木鸡的可不止飞影一个人了,从朱允炆到陆鼎原,全愣在原地。这些事陆鼎原也没听韩量提起过的,尤其听说韩量似乎碰过不少人的那里,陆鼎原心里像打翻了五位罐,酸酸涩涩的好不是滋味!
飞影听到韩量提那天的事,又垂下眼睑,但显然整个人已比刚刚有活气儿多了。
“至於那药的事,我要跟你道歉,确实是我给朱允炆的,才让他没轻没重伤了你,抱歉!”韩量突来的道歉让其余三人都骤然回神,飞影更是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我会负责将你的身体治好,那天的事我保证除我们四人之外再无人知道,你安心养伤,可好?”韩量见飞影有了反应,索性直接问道。
提起那天的事,飞影明显避缩了一下,搂著他的朱允炆心疼得冲口说道,“有第五个人知道朕杀了他!”
飞影垂下眼,慢慢僵直了身子。
韩量和陆鼎原一起狠狠瞪了朱允炆一眼。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会说话就别说!
朱允炆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的那个“朕”字怕是把一切都毁了,他和飞影之间,恐怕再也无望了!他聪明一世,却总在飞影的事上犯糊涂。
“你先好好养病,药和膳食的事就交给我,其他不要多想。想睡就睡,不想吃也不勉强,一切以舒心为上。”韩量该说的都说完了,一切只能看飞影自己的了。
“本座座下四护法,拿什麽也不换,明白吗?”陆鼎原扔给飞影一句听不出是安慰的话,走了。
第96章
明白,哪有不明白的?陆鼎原那话的意思是非他不可!拿什麽也不换,就是拿命也不换,拿命也不换的意思就是即使他死了,这位子也给他留著。
等韩量和陆鼎原走了,飞影又恢复了那不说不动的样子,无论朱允炆说什麽、做什麽,他连眼珠都不带转一下的。
这对朱允炆来说,简直苦不堪言。如果飞影一直是这样子,他虽难过,心里至少还平衡些,可现在飞影独独对他没反应,这叫他情何以堪?
後面的几天,日子过的安静又煎熬。韩量那边还好,食物多以含锌高的蔬菜为主──其实肝脏类锌含量很高,无奈飞影别说吃,刚闻见那腥气便吐了;再在以消炎为主的药中加上几味健胃的药材,基本上到後来,飞影吃的虽不多,但至少已经不会吐了。陆鼎原那边将宫务全部接手,让韩量专心给飞影调理,也养飞影专心养伤。而朱允炆则依旧做著类似小厮的服侍人的工作,不过多了一项吸尿的工作,而这项工作,恰恰是让他和飞影最尴尬的。
“你何必如此?我不值得。”这一日,当朱允炆检查出飞影的膀胱有尿液,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麽的飞影终於出声阻止。
那一夜飞影昏过去後,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被无数双手撕扯,他反抗、挣扎,然而没有用,很快他就变得衣不遮体、全身赤裸,然後那些手开始往他身上摸东西,有精液、口水,甚至鲜血……无数的面孔在四周晃动,有贪婪垂涎淫笑著的乞丐、鄙夷唾弃他的主子和广寒宫众人,甚至还有他杀过的那些人,满头满脸的鲜血来向他哭诉。他开始逃跑,疯了似的跑,但是无论他跑去哪里,那些面孔和身影无处不在,仍旧往他身上射精液、吐口水、泼鲜血……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人,一个黄袍加身、明亮的仿若阳光普照的人,那个人背负双手,站在众人之後,冷冷地看著他,看著赤裸的他被弄得满身污浊!他努力向那个人的方向而去,顶著那些铺天盖地向他而来的液体,挤过众多他看著都怕的人影,然而还不及到那人身前,被人从身後狠狠一推,他扑到在他脚下。他抬头,那人俯瞰於他,然後缓缓启唇,轻吐出一个字:滚。接著那些个身影人浪般将他拍下,遮住了他看向那人的目光,无数的手袭向他赤裸的身子──撕扯,不过短短的一瞬,他便被撕扯得血肉分离,只剩一副枯骨。这时候他看到了那个人,那人淡淡地转身、离开,留给他一个背影。直到那背影完全消失,飞影醒了!
醒来的时候,对上的就是那人的眼,狂喜、焦急、愧疚、心疼……种种情绪揉和在那双包含情感的眼中。飞影怔怔地看著,分不清梦里梦外哪个是真实?
後来主子和公子也来了,没有梦里那鄙弃的表情,有的只是关切和疼惜。可是飞影却慢慢记起来了,记起昨夜发生的事,也记起很久以前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一直是那麽肮脏的,无论他怎麽逃……
他这样的人,连他自己想起来都作呕。然後他就真的吐了!
朱允炆说的话和做的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觉得自己承受不起。那个人一直那麽温柔的陪在他的身边,用温暖烫贴著他。可是他更记得的,却偏偏是那一声“滚”,那麽清晰、那麽真实的反复响在他耳边!
他还不知道他有多脏吧,所以才能如此待他,等他知道了他…… 所以告诉他吧,别再作践这个本该高高在上的人了!
朱允炆给飞影吸过尿,漱过口,这才来回飞影的话,“没什麽值不值得的,只要我愿意。”虽生气飞影说这样自贬的话,但朱允炆更高兴的是,飞影终於肯理他了。所以他过来,笑眯眯地将飞影揽进了怀里。
“你什麽都不知道,我不过是一个乞丐的出身。”飞影很痛苦亲口说这样的话,但他必须告诉他真相!
“呵,所谓英雄不问出处!而且你不知道吗?我先皇爷爷,也做过乞丐。所以我们出身差不多!”
第97章
朱允炆抱著飞影慢慢地晃,正高兴飞影终於愿意向自己敞开心扉了,却听到飞影梗著嗓子说道,“你走吧!回去顾你的家国天下。”
虽然想要坦白,但飞影怎麽也说不出自己曾经差点被众乞丐强奸的话,只能轰朱允炆走。
朱允炆僵在当场,好半天,才终於找到自己的声音。“好,等你伤好了,我就走。”朱允炆也是个傲气的人,不想飞影当他是个只顾儿女情长的昏君,加上之前和陆鼎原的谈话,他也著实不想再逼飞影。看看,好好的一个人,已经让他给逼成什麽样了?他不能再不顾他的意愿胡来。最重要的,是朱允炆心里已经认定飞影是不会原谅他的了,那麽他做什麽,都不过是徒增飞影对他的反感罢了,索性遂了他的愿吧!他让他走,他就走,他让他做什麽,他都会去做。
他真的要走了!飞影说的不是气话,但当真听到朱允炆答应要走,却眼前一阵发黑,梦境里朱允炆消失的背影一径在眼前晃,那种冰到彻骨的寒又从心底透出来,冻得他整个人止不住的抖,胃上面一点的地方很痛,仿佛被什麽紧紧的攥住,一阵阵紧缩得他想吐……而他也确实吐了,趴在床边止也止不住,吐得整个人缩成一团,吐得眼泪横流,但实际上原本就吃得很少的他,连酸水都吐不出来。
“飞影……飞影你怎麽了?”朱允炆被吓到了,紧搂著飞影急问。现在不是吃饭的时间,甚至还离的很远,而上一顿饭已经吃过有些时候,飞影不会到现在才产生厌食反应,那他到底是怎麽了?看他吐得极辛苦的样子,整个身子冰到不行,又不停的打颤,朱允炆慌了,“我去叫韩量,你等著!”
“别走!”飞影一把拉住朱允炆的袖子,整个脸埋在被子里,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
“好,不走,不走,哪儿都不去。”朱允炆连人带被子整个拥到自己的怀里,轻轻的拍著,像哄小娃娃一样的哄飞影。
虽然这个“别走”说的时候不对,但他终究说了;虽然朱允炆答应的“不走”不是那个不走,但至少是答应了。飞影自欺欺人的稍稍得了些安慰,在朱允炆温暖的怀抱中止住了吐,虽然还疼,虽然还是抖,但这个怀抱,真的很温暖,温暖到他想要又不敢要。因为他知道自己要不起!飞影将脸埋进朱允炆的胸膛里,努力汲取他的味道。在他还能拥有的时候,贪恋吧;然後在必须离开的时候,绝不回头!
就这样,飞影抱著分离的决心在和朱允炆过这最後的一段日子。他开始接受朱允炆对他所有的好,也不再冷言冷语或不理不睬,心情好的时候,甚至能对朱允炆笑笑。这对很少笑的飞影来说,简直可以算是奇迹,而朱允炆常常被这样的飞影迷得七荤八素,偶尔一个没忍住,就会吻上去。而飞影也不拒绝,就任他吻。开始朱允炆还很小心,很怕飞影生气,总是轻轻的,吻过了甚至还会道歉,他不想再伤害到飞影,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後来发现飞影没有抗拒他,有时甚至还会小小的回应,朱允炆就愈发放肆起来,每每吻到两人气喘嘘嘘才餍足。但也仅止於吻,朱允炆不敢越过那条线,那伤还在飞影身上,那痛还在彼此心里,别说飞影,就连他也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还敢抱飞影。
日子就这麽过下去,表面上虽平静,但心底却越发的波涛汹涌。飞影的厌食症已经好了,却仍旧吃的极少,眼见著人一点点瘦下去;朱允炆虽然吃的不少,但常常整夜整夜不睡,就盯著飞影看,像要把他整个人装进眼里似的,所以也迅速的瘦下去。飞影的身子慢慢在好转,也就意味著他们离别的日子在靠近!
等飞影前面後面的伤都好的差不多了,也能独立下地行走了,也就是朱允炆要离开的时候了。而那时,谷外正是隆冬时节,腊月的天气,最冷的时候。
“明天我就走了……”朱允炆抱著飞影,两个人缩在一个被窝里。
第98章
“明天我就走了……”朱允炆抱著飞影,两个人缩在一个被窝里。
“嗯。”
“你没什麽要对我说的吗?”
“谷外天寒,你多穿点衣服。”
“就这些?”
“回宫诸事自己小心。”
“还有呢?”
飞影想了想,“没了。”
“没了?你都不会想我吗?你都不嘱咐我不要忘记你吗?”朱允炆把脸埋在飞影的脖颈处,声音有点可怜兮兮。
如果不是朱允炆这类似孩子似的撒娇举动,飞影几乎忘记了,这个人比他还小呢!
“你忘不忘记我,是我嘱咐就能管用的吗?至於我想不想你……”是我自己能做的了主的吗?飞影不怕自己不想他,而是担心自己太想他。如果因为这样而废弃了诺言,管不住自己的跑去偷偷看他,那就太丢人现眼了!
“管用,当然管用,无论是什麽,只要是你说的,我一定做到。”朱允炆的声音甕甕的。
我说让你放弃天下留在广寒宫陪我你也能做到?算了,别说了。说出来他又不能同意,这不是当面抽他的嘴巴,也抽自己的吗?!
飞影摇摇头,学朱允炆的样子也抱紧他,“你只要照顾好你自己就好了。”
两个人无言,就这样彼此紧紧依偎著彼此。看来这一夜,注定无眠!才这麽想著,功力深厚的朱允炆却听到窗外有破空的声音传来,来者为数不少,恐怕不是善与之辈。
“有人来了。”朱允炆翻身坐起。与此同时,飞影也听到了影卫响起的暗笛。
所谓暗笛,是一种低沈的鸣音,一般人听不到,影卫们在经过专门的训练後,才能听到,这是他们专门的联络暗号。
此时响暗笛的是宫里的影卫,那谷外的兄弟们?飞影的心一凉。没响笛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来人功力深厚,他们根本没能发现,就像朱允炆这样;另一种,就是他们根本没办法鸣笛了……而无论哪一种,都说明来者功夫不凡。
“来者何人?”院子里已经有影卫出声喝道。
好快!这麽短的时间已经到秋院了,恐怕来人功夫不在自己之下。主子那边怎麽样了?飞影起身著靴,就要出门。
“穿上。”一件外衫罩下来,“你现在身子虚,别著凉。”是朱允炆。
“嗯。”飞影低头穿衣的同时,朱允炆也整装完毕。
“什麽人?”
“什麽人?”就在他们穿衣的同时,春宫巡视的护院呼啦啦的涌进了秋院。
……
没听到对方回话,打斗声直接响起。
朱允炆和飞影一前一後的出了屋,发现院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春宫的护院,还有几个得到消息赶来的影卫和对方十来个黑衣人打成了一团。
影卫数量并不多,大多数影卫都在各地收集情报,只有新人和精英才留在了谷里,而精英多数都布在主院了,新人则安排在谷做历练,而宫里散落在各处的影卫,实际上不到三十人。而如今他这院子里,少说来了十五个影卫,加上春宫的二三十个护院,居然拿不下对方十来个人,可见对方功力深厚。可奇怪的是,他们好像并不想要谁的命,只是在周旋。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黑衣人发现了朱允炆和飞影,嘴里一个哨子似的东西响了很短的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