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效冷哼道:“不过是一群阉人。”
皇帝在前头走,侍卫在后头跟,许凌云随口道:“阉人身残,然对陛下也是一片忠心。有道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无论是君还是臣,臣以为,只要对方抱着真心,便担得起一个友字。”
李效冷冷道:“你在教训孤?”
许凌云忙笑道:“臣不敢,臣只是想起一个人说过此话。”
李效:“何人。”
许凌云:“成祖。”
李效看着许凌云,心里思考是否该把他拖出去打一顿,孰料许凌云又道:“但成祖也说过,阉人们连自己子孙根都不要了,又怎能指望他们忠于谁呢?”
李效噗一声笑了出来,莞尔摇头,抬脚进了寝殿。
许凌云在殿外侯着,李效接过毛巾,擦了脸,换过袍服,一身龙纹黄衫,朝榻上坐了,说:“进来,今日带了书不曾?”
许凌云道:“带了。”
李效道:“说罢。”
许凌云左右看了看,庆和殿是虞国历朝皇帝成婚前的住所,殿内只设一客席,予深夜时禀奏的大学士坐。
许凌云也不多说,朝那席上坐了,从袖中掏出史卷,搁在桌上,朝帐内望了一眼,李效侧躺于榻边,眯着眼。
“话说张慕一路跟随成祖与唐鸿将军,待得发现方青余时,终究按捺不住……”
话说那夜张慕现身,冷不防一刀当头劈下,方青余以掌迎敌,一招空手入白刃功夫使出,张慕人在半空,翻转手腕,方青余再在刀背横拍一记,借力跃出。
“好!”唐鸿尚是首次见这等俊功夫,忍不住大声喝彩,后脑勺冷不防被李庆成拍了一记。
“帮哪边的你!”李庆成怒道:“鹰哥,且慢动手,听我一言!”
唐鸿讪讪不作声,张慕与方青余在院内追逐,逃者一脚斜斜扫去,雪碎迷蒙,追者一刀挥开冰碎,如影随形追在其身后。
方青余:“中秋那夜是姑母令我带他出去不错……”
张慕横刀一劈,方青余手腕撞在刀上,登时断折,闷哼一声,垂手左闪右避,却不还招,大声道:“未知廷内有变……后来才知当夜孙家与唐将军一派,早已设下陷阱,我叔进宫与姑母密谈后,决定先下手!”
方青余闪到假山后,只闻轰声爆响,石山坍塌下来,乱石与飞雪疾射。
“陛下才是幕后主使,驾崩那夜谁也没有动手,忽然起火,本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唐妃暗谋后位,唐思远将军拥立殿下,想对边疆用兵;孙家早已定下太子妃联姻……”
“张慕!”方青余怒吼道:“你与我共事多年,我方青余虽不拘小节,岂是这般人?”
张慕不作答,刀锋斜挑,方青余喝道:“我拼着锦绣前程不要,为的便是寻他!你不懂?!”
张慕眯起眼,将钝刀架在方青余颈上,方青余道:“那夜我仍拿不定注意,延和殿起火,皇后在养心殿!”
“我若真想缉他领赏,当去延和殿;若想成全忠名又保己身,当去养心殿;把他交给皇后,皇后自有对策,或幽禁,或设个替身,如此方能独掌朝政。”
“但你可知我们当时走的路,是去何处?!”
张慕收刀,方青余冷冷道:“明凰殿!供奉我虞族开国前,族中列祖列宗画像的殿廊,七皇训之首:帝崩时太子须得在明凰殿中等册,遗诏将由大学士与镇国将军同监,于明凰殿中扶立太子,赋予登基监国之任!”
张慕冷冷道:“当时我未曾听见。”
方青余道:“回去问他,一问便知,张慕,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
“中秋当夜,皇宫起火时。”方青余眼中有种得逞的讥讽:“你又去了何处?你从明凰殿的方向过来,为何提着刀,刀上还沾着血?那夜延和殿起火,来往俱是救火的御林军,无论谁犯上作乱,御林军是绝对不会反的,你杀御林军,杀太监做什么?还是说,你刀上染的,其实是大臣们的血?还是唐妃的血?或者是……禁卫统领,符殷的血?!那把火不是皇后放的,张慕,是谁放的,你心里清楚得很,对不?”
方青余声音虽低,却丝毫不掩气势,一问连一问,步步紧逼,犹在一身戾气张扬发散的哑侍卫之上张慕刹那眼内起了杀机。
方青余眯起眼道:“庆成也从不起疑,莫非是把前事都忘了?”
张慕怒道:“放肆!”继而横刀一拍,将方青余抽得横摔下去。
远处李庆成与唐鸿静观片刻,见张慕先步步进逼,方青余不住逃窜,直到张慕架刀,方青余蹙眉沉着应答,再到这倏然间的一刀,一直听不清二人所说何事。
四周又静了下来,方青余以肘支起身体,吐出一枚染血的臼齿。
张慕冷冷道:“项上人头,且先寄着。”言毕收刀,转身离去。
“鹰哥!”李庆成道。
张慕离开后院,方青余摇摇晃晃地起来,深吸一口气,倚在墙角,为自己接续断折的手腕。
第10章 冻红绫 …
深夜,许凌云合上了书卷。
李效缓缓道:“你在编故事。”
许凌云一笑道:“臣不敢有半句欺诳,事实确是如此。”
李效蓦然起身,径自走到殿前,负手道:“方青余不顾三万将士性命,可见其对大虞国的安危,覆灭根本不放在心上。孤且问你,满朝文武为何听命于孤?”
许凌云低声道:“因为陛下是天子,陛下一人之身,系我大虞全国气运,陛下荣则国昌盛,陛下辱则国衰亡。”
李效淡淡道:“正是如此,所以忠君,说到底,本质上终究是‘爱民’。先有国,后有君,以此推及开去,先效忠于大虞,才有资格称忠君二字,否则纵是做得再多,不过也是个奸佞。”
许凌云嘴角勾了勾:“但历朝历代,本末倒置之人也是有的,弃万民意愿于不顾,只顺遂了帝君一人,史上这等奸臣还少了?”
李效道:“孤不相信以方青余的才学与能耐,会连这点也不清楚。”
许凌云缓缓点头:“或者,还有内情也不可知,陛下英明。”
李效道:“所以说,你在编故事。当年那场火,历代太史众说纷纭,其中定有隐情。许凌云,你且说说,张慕与方青余,孰忠孰奸。””
许凌云淡淡道:“臣不敢妄加评判,也不知当日火起详情,但太祖年间有两件事,说不定能告诉陛下,这场政变的元凶。”
“第一件:成祖年幼时,跟随太祖下江南赏春景察民,方青余与张慕随行。成祖见江南花花世界,锦绣荣华,不禁动了心。太祖遂言:‘这好风景,来日都将是你的,皇儿,看上什么,你可随意取来。’于是成祖去折一朵麒麟花。陛下曾见过麒麟花?”许凌云抬眼问。
李效微一颔首:“又名铁海棠、麒麟刺,花枝满是尖刺。”
许凌云出神道:“太祖怕成祖伤了手,前去折来,指头拈着枝尾,道‘给你’。成祖自然不敢拿,太祖又提起剑,将花刺削了,亲自交到成祖手里。捋须道‘父皇交予你的东西,自然是能让你拿得住,拿得稳的’。”
说完此事,李效与许凌云二人相对沉默许久。
李效终于开口:“诛戮功臣一事,自古有之,那把火,定是太祖所放无疑。”
许凌云低声道:“臣不敢妄加评断。”
李效点头道:“只是那把火,却放错了时候,阴错阳差,最后反倒成了皇后得利的局面,实是天不佑我大虞。”
许凌云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太祖昔年龙体渐衰,成祖年满十六,已到监国年纪,有心人若时时提防着,也当是那段时候了。”
李效点头道:“不错,这等事,若花重金买通御林军与宫人,总能从细微末节中,查知一些蛛丝马迹,譬如宫中柴火安置,灯油份量,中秋当夜,宴中筵位……诸如此种种。只能说,太祖叱咤风云一世,所向披靡,晚年一时昏聩,百密一疏乃至酿成这场祸乱。”
许凌云不敢评价,沉默以对,李效道:“起火当夜,张慕又去了哪里?”
许凌云缓缓道:“臣以为,通风报信的人,其中有一个是方青余,方青余知会皇后此事,皇后便命他带着成祖出宫。方青余与张慕都万万未曾料到,太祖会在起火当夜驾崩。内情错综复杂,当夜众口纷纭,太难说清,唯有从一些旧事中推测,是而有第二件事。”
“第二件:中秋起火当夜,太祖已崩,张慕前往明凰殿,是取一件埋在殿廊尽头,地砖下的一件东西。”
李效蹙眉道:“是什么?”
许凌云道:“那处据说有个活板机关,藏着太祖的遗诏,早在成祖被册立为太子的那一年,便拟好的登基密诏,唯太祖与张慕知道。但张慕未来得及进入明凰殿,便被御林军先一步拦住。”
李效道:“最后那封密诏呢?吩咐个人去取出来,孤想看看。”
许凌云笑道:“早就烧了,现在活板机关下,埋着另一件东西,陛下当无甚兴趣。”
李效道:“如今埋着什么?”
许凌云淡淡道:“一个小瓷瓶,两个琉璃杯。贴着方青余的封条。”
李效眉毛动了动,许凌云没有再说,起身道:“明日陛下大婚,该歇息了。”
李效坐下:“夤夜难眠,说下去就是。”
许凌云笑道:“陛下恕臣啰嗦,明天是……陛下的人生大事,也是大虞的举国大事。”
李效反常地没有发火,缓缓道:“孤知道,但这些年里,从未有过今夜般难以成眠,你说,孤躺着听,困了自当入睡。方青余这便跟着回去了?”
许凌云只得再次翻开书,声音轻了些许:
“当夜……”
李庆成躺在床上,一夜不成眠,方青余接好骨,倚在破屋门外。破晓未至,群山与雪原陷入彻底的黑暗中,李庆成披上外袍出厅,小声道:“鹰哥?”
李庆成蹲下,问:“把方青余押回去?”
张慕安静地躺着,锋锐的唇中迸出一字:“不。”
李庆成茫无头绪,张慕眸子明亮,沉声道:“不可朝外提到他。”
李庆成心内疑惑至极,然而张慕与方青余却似乎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黎明时士兵们在河间废墟集合,李庆成与唐鸿、方青余三人站在一处,张慕远远站着,竟是不与方青余朝相。
“去何处?”唐鸿不信任地打量方青余。
方青余以一块破布蒙住半张脸,墨色的剑眉英俊挺拔,双目漂亮得令李庆成自惭形秽,他与唐鸿看了方青余一会,唐鸿说:“先回郎桓?”
李庆成道:“方青余,过来。”
“你认识我?”李庆成问道。
方青余侧着头,端详李庆成,答道:“不认识。”
他蒙着的鼻梁与唇看不见,双眼却微一动,表情在笑。
李庆成心中一动,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刚想得片刻,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方青余双眼充满紧张神色,一手伸来,按在他肩上,问:“怎么?你不舒服?”
李庆成拍开方青余的手:“你把兵带到哪里去了,说实话,否则我会把你交给朝廷。”
方青余眼睛帅气地眯了起来:“你舍不得。”
李庆成蹙眉斥道:“正经点!”
方青余道:“参军与我并非同个派系,你懂么?”
李庆成沉吟不语,方青余又道:“这话说来可长,得从皇后的身上说起了,去年中秋夜京师变天,你可记得?”
李庆成道:“我不‘记得’,但我知道。”
方青余心内咯噔一响,未料李庆成如此慎密,心念一转,自顾自道:“皇后杀了大学士,诛了禁卫统领符将军,抄了镇北大将军唐家,诛了平东王侯满门,却也有摆不平的人,此人就是与我同来抗击匈奴的副将辽远。”
“辽远大人本镇守东北玉璧关,素有铁甲金戈之称,昔年受唐将军提拔,既不与朝中大臣结党,又持身甚正,无隙可乘,对皇后来说,实在是难以下手。”
李庆成道:“所以,她为了清除这位辽远大人,打算把保家卫国的将士,一并卖给匈奴,是这样罢。”
方青余颔首道:“可以这么说,辽远虽战功赫赫,却性子急躁,不听劝谕,先帝令他守东北玉璧关,实是拿捏住了他的性子,但皇后把他调来守枫关外的城,便知他定按捺不住,会擅自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