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律司冷冷道:“好大的口气,只可惜你不是李谋。”
李庆成道:“来战就是,一战便知。”
枫关大门缓缓打开,五千兵马蜂拥而出,列于关下。
黎明前破晓的曙光转来,一抹鱼肚白现于天际。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喝道:“将士们!”
那一瞬间,枫关虎跳峡前,竟似有数万人在应和,如回音,如雷声滚滚,于雪原上不住震荡。
“今夜捐躯沙场——”李庆成抽出佩剑,拖长了声音:“来日光耀门楣!杀——!”
“杀——”骑兵们愤然大吼,排山倒海般冲向铁桶般的匈奴军阵!
阿律司躬身,不住喘气。
“杀——”
背后那阵闷雷声越来越大,阿律司率领近万人一马当先,填进了山谷!方青余与唐鸿各率一翼,冲向匈奴骑兵,双方骑兵万余人撞在一处,开始以命换命的大战!
然而甫一交战不到片刻,背后又杀出一队人,那队远道而来的兵力混合着骑兵与步兵,步兵们在冰天雪地里竟身着简陋皮甲,手执长矛不要命地掩杀向匈奴军后阵!
张慕抽出刀,没有怒吼,没有宣告,一骑奔马如黎明时降临的死神,无声地撕开敌军阵中一个巨大的裂口。
他带回来断坷山内被俘虏的两万虞军,被折辱近十日后的战俘甫一脱困,各个势若疯虎。
他一马当先,驰骋于这两万伏兵的最前端,如一把尖刀深深刺入了匈奴军的后背。
他的刀挥向何处,那处便血肉狂飞,尸横就地!
他的战甲裹着一道紫黑色的血云碾过阿律司的亲卫队,所过之地俱无人能挡那天神般的一刀!
枫关前已成了一个巨大的绞肉机,黑血渗透雪下三尺,血战从破晓时分直战到旭日初升,金辉遍野。
待得方青余,唐鸿左右翼包抄时,匈奴军败势已成,纷纷大溃朝峡谷两侧撤去。
李庆成射出一枚带火流星箭,最后的埋伏终于发动。
峡谷高处滚油,撞木犹如坠落的带火巨石,填入了枫关前的万里雪原与峡谷,匈奴人溃不成军,护着阿律司朝北面退去。
李庆成策马堪堪追出数步,登觉天旋地转,持剑的右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喘息着趴在马背上。
“殿下!”唐鸿调转马头。
李庆成满身鲜血,率军冲锋时身后兵士以圆盾挡住了大部分箭矢,他的左臂仍中了一箭,鲜血顺着盔甲的间隙流下来,冲锋时又与阿律司打了个照面,云舒剑与他手上长戈互戕,留下了一件震撼至极的战利品。
“那是什么……”唐鸿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李庆成喘着气,手里提着一截断掉的手臂,那手臂上还紧握一把暗蓝色的长戟。
唐鸿上前接过,把断臂分出来,颤声道:“殿下,你……砍下了……”
李庆成闭上双眼,再睁开,淡淡道:“我砍下了阿律司的右手。”
唐鸿骇得无以复加,再望向李庆成的目光中满是崇敬之意,李庆成冲锋时在士卒的掩护下与阿律司的亲兵撞在一起,匈奴王自恃武勇,根本不把李庆成这少年太子放在眼中。
愤怒、轻敌、傲慢种种叠加至一处,乃至骤然着了李庆成电光火石间的一剑,云舒又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当即半只胳膊连着护甲被卸了下来。
“剑的功劳,不是我的。”李庆成道:“方青余使剑,慕哥使刀,都不喜用长兵器,这战戟赏你了。”
唐鸿忙双手接过。
李庆成不再多说,与前来接应的数名兵士回关,枫关大门再开,烈火与黑烟遍布整个峡谷,顺着东风滚滚吹向销骨河。
李庆成手臂被包扎好,疲惫倚在草垛旁。
“你真是太子?”为他包扎伤口的兵士颤声问道。
李庆成无力道:“你信,我就是,不信,我就不是。”
头痛欲裂时,听得一个人声嘶力竭,疯虎般地狂吼。
“谁放他出关——!是谁让他出关!方青余,我要杀了你!”
“别喊了。”李庆成喃喃道:“没死。”
张慕胸膛起伏,一阵猛喘气,冲过来粗鲁地按着李庆成,没头没脑地一阵摸,摸他的头,摸他的手,肩膀,李庆成哎哟哎哟地叫,拍开他的手臂,怒道:“轻点!”
张慕把李庆成横抱起来,放在草垛上,双手发着抖,解他手臂上的绷带。
“将军!刚为太子殿下包扎好,不可再动……”一小兵上前来阻,被张慕不由分说反手一拳,登时骨骼爆裂声响,口喷鲜血飞出老远。
李庆成:“慕哥,只是皮外伤!”
张慕铁青着脸,解开李庆成的绷带,从自己怀中摸出药粉,洒在李庆成的箭伤上,痛得李庆成大叫,又把绷带紧紧地包了三层,才算好了。
李庆成:“死了多少人?”
李庆成勉强起身,方青余与唐鸿跟着起来了,唯剩张慕还跪着。
李庆成亲自躬身去扶,张慕双膝跪地,把头低了下去,额头杵在雪地里。
“起来。”李庆成道:“慕哥,你不起来,我躬得难受,待会又晕了。”
张慕只得起身。
李庆成道:“统计伤亡。”
唐鸿转身去点兵,匈奴人已溃逃,雪原上一片火海,也分不清哪些是己方将士的尸体,哪些是匈奴人。
李庆成道:“慕哥带回来多少人,交给唐鸿清点。”
张慕沉默转身,大步走了。
方青余这时才发话:“何苦呢,我去打就行了,你又跑出来做什么?害我也挨哑巴一顿揍。”
李庆成道:“关你什么事,跑出关来又不是担心你,莫啰嗦,先前那顿鞭子还没与你清算。”
张慕在李庆成身后停下脚步。
枫关后,一队虞国骑兵前来,拉着一辆马车。
李庆成一手按剑,转身,见马车前的骑兵队长是殷烈。
“这位是真的议和吏大人。”殷烈下马道:“为何瞒我?险些被我杀了!”
李庆成抛出一块玉兵符,落在殷烈手中,眉毛一挑:“但你最后还是没杀,不是么?”
议和吏下车,手握一卷文书,刚落地便悚得直打颤,筛糠般道:“殷大人,这又是做什么来?!”
李庆成道:“这位大人怎么称呼?”
议和吏:“卑职高……高涯,这位将军是……”
李庆成摘了头盔,问:“认得我是谁么?”
议和吏惶恐瞪大了眼,那一声“太子”无论如何出不了口。
李庆成只想再次确认自己身份,才与议和吏朝向,此刻见其表情,心中再无疑问,淡淡道:“你来晚一步,阿律司已经滚回断坷山去了,来人!把他押下去。”
是役,李庆成率领郎桓,枫关两地守军,以九千骑兵对匈奴王阿律司四万人,终获得惨胜。
张慕在断坷山救出征北军战俘两万一千七,冲锋阵时与匈奴骑兵交战死得最为惨烈,损七成。
出关九千骑兵,屠匈奴十余寨,杀老幼妇孺六千,回援时枫关骑兵折损近半,余四千九百。
关前满地焦尸,火势渐小,人间炼狱般的战场,共留下了塞外匈奴人两万七千具尸体。
经此一役,阿律司匈奴部元气大伤,仓皇逃回断坷山。
翌日李庆成在枫城参知府内醒来,全身筋骨疼痛,手臂的伤却已好得差不多了。
张慕躺在榻边的地上,李庆成稍一动,他就醒了,彼此俱是一身血腥气,李庆成的皮甲被卸了下来,端正放在案前,张慕则满身铁盔也没换,昨夜在地上一躺就睡了。
数人都已累极,足足睡了近十二个时辰。
下人端上早饭,唐鸿,方青余与张慕垂手伺候,议和吏被绑了上来,坐在饭桌对面,这群人的血气呛得他快作呕。
李庆成喝粥,吃馒头,以筷子示意:“高大人随意用些,前线物质不足,怠慢了怠慢了。”
高涯惊疑不定地看着李庆成。
“你们说。”李庆成稍一侧头:“杀了他么?”
唐鸿盯着李庆成面前的粥饭咽口水。
方青余答:“杀了吧,留着做什么,浪费粮食。”
唐鸿道:“不能杀,杀了朝廷还得派人来,来一个你杀你一个?杀得完?”
李庆成:“唔,慕哥你说呢。”
张慕沉默,李庆成说:“看不到你眼色,开开金口罢。”
张慕道:“不杀。”
李庆成道:“那就不杀了,高大人请继续用饭。”
高涯已被吓得魂不附体,几番差点小便失禁,颤声道:“殿……殿下,臣不知……”
李庆成看了高涯一眼,高涯又吓得闭嘴了。
“不杀你,放你走。”李庆成说:“我们也得走了。回去给我那母后禀报一声,家事归家事,外敌归外敌,一事还一事。”
高涯战战兢兢问:“殿下要朝何处去?”
李庆成道:“告诉你,等着被追杀么?”
高涯又发着抖问:“议和一事再无可能,北疆局势未定……”
李庆成讥讽道:“留在这里,帮那女人守边城?难保不再来个里外夹击什么的。”
张慕忽然开口道:“你都想起来了。”
李庆成答:“没有,全是猜的。来人,把高大人送回京城去罢,口信记得捎,三年内,必回京师。”
数名亲兵上前,把高涯架着出去。
李庆成扔了筷子,说:“吃饱了,你们用吧,用完把东西收拾了,咱们走,上路前都去洗个澡,满身血呛人。”
原订午时起身,李庆成箭疮刚好,不敢沾了水,只得把胳膊架在桶沿洗了,洗完后披头散发地出来,说:“你去,就着水洗了,我让他们给你加点热的。”
朝着说话那人正是张慕,张慕在房外站着,脸颊现出不易察觉的晕红,李庆成说完后便走了。
张慕入房,示意无需服侍,方缓缓卸铠,除了衬衣里裤。
衣裤除下时,俱是厚厚的一层血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