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慕扬刀撩开拦路树杈,落足时无声,朝密林深处走去。
穿过狭长谷底,面前是一处低地,散落着数具死尸,远处的山洞中有狼崽子嗷嗷叫,张慕闭上眼,侧耳辨认四周的动静。
没有危险。
张慕战靴迈出一步,不断靠近低地中央,颀长身材站稳,仰首眺望,四周都是陡峭的岩壁,这里是群山环绕中的一个偏僻峡谷。
峡谷内铺着干草,四周的尸体有西川军——李庆成带来的自己人。
还有一具身穿盔甲的陌生士兵,张慕躬身检视那已快腐烂的尸体,扯下一块江州军的腰牌。
张慕转了个身,见几只幼狼在撕扯一只手臂,手臂上戴着个护腕。
张慕想也不想,杀了那几只幼狼,把护腕与腰牌收好。
三天后,李庆成失魂落魄,仿佛心里缺了一块,驻马立于江州兵道时,所有人都停下脚步。
面前是成山成海的兵士,五万江州军列于城外平原兵道,盛夏炽日当空,天际一片刺眼的蓝。
李庆成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生硬地小声喊道:“小舅——”
韩沧海身着戎装,喝道:“众军听令——”
李庆成眼眶发红,看着年近不惑的江州刺史韩沧海,韩沧海又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整军——!预备!”
李庆成翻身下马,缓缓走来,一兵士要上前去,却被方青余拦住。
李庆成哽咽停步,韩沧海喝道:“恭迎太子殿下——跪!”
哗啦声响,整齐划一,五万兵士同时跪地,声音排山倒海:“恭迎太子殿下!”
李庆成只觉这惊心动魄的日子,辗转反侧的夜终于到了头,不需再担惊受怕,也不需再被压得难以喘气,短短半年,仿佛是过了两辈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沉甸甸压在心头,那不属于他的经历仿佛与他的记忆融在一处,连日赶路时最悲伤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的情感尽数爆发,李庆成猛地冲向韩沧海,扑在他身前,甥舅二人紧紧抱着。
——卷二·惊梦·终——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惊梦》
【第三卷:罢宴】
第41章 寒江曲
江州自古是中原必争之地,背倚滔滔寒江,位于眉山、玉衡山两山环绕之间,肥沃的江州平原富饶平坦,每年税赋位居全虞国第二,仅次于素有花花世界的江南一地。
江州地域包括六城十七县,鱼米丰饶,两山上木材及山中矿产极其丰富,水道便于运输,乃是全国的资源重地。
韩沧海所镇之处位于州中主城江城,全城十二万户,五万兵员,扼守入川要道,南通梦泽诸州,东接江南东海,秦州一地,西临眉山入川古道,北面则是京师重地——司隶,地理位置四通八达,乃是全中原的枢纽之处。
韩沧海为官不贪,但担任刺史数年来,终究与城中大户素有往来,位极人臣的国舅爷省吃俭用也不体面,韩家虽在韩沧海与韩嵘时已有败落之象,却依旧是百年世家大族。先帝在位时,更钦赐韩沧海大宅一间,银十万两。
李庆成骑在韩沧海的坐骑上,身后跟着上千兵士穿过长街,道路两侧百姓纷纷躬身行礼。
“江州是个好地方。”李庆成叹道。
韩沧海骑一匹踏雪黑驹,落后少许,温和笑道:“当年你娘就是从这里嫁出去的,你自幼长于深宫,未曾来过江州,小舅都给你打点好了这番基业,以应不时之需。”
李庆成又红了眼眶,韩沧海爽朗笑道:“你在枫关以一百骑兵拦住了匈奴五万大军,小舅听到这消息时,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心想果然是大姐的儿子,不逊分毫气概。”
李庆成摇头苦笑,是时到得府前,仰望门上牌匾草字,挥洒淋漓,酣畅大气。
“这和父皇殿上挂的字。”李庆成喃喃道:“是同个人写的?”
韩沧海道:“是一位前辈,名唤张孞的字。”
少顷进了府内,韩沧海知道李庆成连日奔波疲惫,便不宣下人来伺候,吩咐人打点下去李庆成的兵马,摆上一桌江州菜,亲自为李庆成斟了清茶,说:“你也累了,稍后便好好歇息,待得有精神时,咱们再好好谈谈。”
李庆成心不在焉地点头,当日与韩沧海叙旧片刻便回房歇下。
翌日诸事稍停,韩沧海在厅上等候已久,甥舅共一案坐了,韩沧海道:“如今有什么打算?”
李庆成问:“小舅,你说呢。”
韩沧海唏嘘道:“庆成,小舅有很多话对你说,一时千头万绪,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韩沧海一别经年,给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十岁那年入京述职之时。
那年的韩沧海一身黑铠甲,率领江州铁骑浩浩荡荡入京,火红披风在秋风里飘扬,沿路万民瞻仰,韩沧海本是武人出身,却饱读兵书,经卷,将军的悍气与文质彬彬的儒雅气质难以置信地互相调和,他的面容刚毅,英俊不逊虞帝李肃少年时,谈话谦逊有礼,却不卑不亢。为人端正自持,军纪肃严有至。
韩沧海一生只进了三次京城,第一次是拥立虞帝,攻入京师之时;第二次则是其姐韩嵘殡天之际,那时李庆成还小,已不记得了。
第三次则是入京述职,一共进了三次,韩沧海的声名却传遍京城,无数待字闺中的少女芳心暗许,黑铠军的领袖,名将韩沧海却至今仍未婚娶。
渐渐的,他老了。
李庆成看着小舅,他的头发已夹着零星银白,容貌却一如往昔。
李庆成对他的最深刻记忆,是偷偷溜出来,与侍卫们在踢毽子时,韩沧海远远道:“庆成,过来,小舅给你个东西。”
李庆成过去了,韩沧海亲手给他一包江州的蜂蜜桃片,嘱咐道:“这是你外婆亲手做的,吃完便回去读书,不可荒废时日。”
而后又有一次,韩沧海上书京城,请为李庆成择太子妃一事,引得礼部与李肃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是在李庆成十三岁时。
那时李庆成未有丝毫成亲的念头,只觉这小舅实在管得太宽,不像亲叔李魏般和气,是以逃出京城时,第一个念头是寻李魏,而非韩沧海。
“庆成,觉得小舅老了是么?”韩沧海莞尔道。
李庆成道:“不,小舅千万别这么说。”
韩沧海道:“小舅确实老了,但还没老到拿不起长枪的那一天,当年能帮你父亲打江山,今日也能率领子弟兵,带你重回京城,庆成,别嫌弃小舅。”
李庆成认真道:“小舅不老,小舅是天底下最强的将呢。”
韩沧海摇头唏嘘:“最强谈不上,打个把封疆败将,除一群篡国佞臣,还是没多大问题的。”
二人相对无语,韩沧海道:“昔年我记得上京时,张孞的独子还跟在你身旁,现在呢。”
李庆成答:“他死了。”
韩沧海一震道:“怎么回事?以他的身手就死了?死在何处?尸身呢?”
李庆成把眉山之事详细说来,足有半个时辰,韩沧海神色凝重,眉头将拧未拧,李庆成最后道:“我们在暗里,那股敌人在明里,全不知何事。”
韩沧海道:“不可能……决计不可能。张慕成继承了武宗家传绝学,怎会死在这种地方?来人。”
韩沧海召进人来,方青余在厅外等候,韩沧海道:“方青余,你亲自去一趟,我派人跟着你,将眉山狭路,一线天及古径彻底搜一次。”
韩沧海积威素盛,不似寻常武人,方青余不敢再吊儿郎当,恭敬一躬身,领了兵符前去打点。
韩沧海又沉吟片刻,李庆成道:“青哥他……”
韩沧海不表态,李庆成将方青余之事也详细说出,韩沧海笑了笑。
“从前见他,便知不是善类,竟做得出这种事,不过被他夺了兵马的辽远,一直有反心,不服陛下调动,当年三令改边防,俱被他拒了。”韩沧海道:“此事暂且按下,待方青余戴罪立功,来日再作处置也不妨。”
李庆成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来着。”
“小舅都考虑好了。”韩沧海说:“你也不需拐弯抹角,西川那边还有多少时候,孙家能征到足够的兵?”
李庆成想了想:“一年。”
韩沧海道:“我手下有五万骑兵,一万步兵,一万寒江水军。”
李庆成道:“你带,小舅,我不会带兵。”
韩沧海颔首道:“枫关一战,小舅重新推演了一次沙盘,约略猜到当初战况,你运筹帷幄,料敌机先却无分毫妇人之仁,怎能说不会带兵?”
李庆成记不起前世,完全不知韩沧海远在万里之外,单靠简单军报与推断,就能重演一场战役的本事有多彪悍。只笑道:“在小舅的面前,谁敢说自己会带兵?”
韩沧海一哂置之:“既是这样,我明日修书一封,分发北良,东疆,秦州,西川,扬州等地。让他们来春出兵,咱们开春便行动,于司隶境内卧龙岭前会师,看有谁会出兵勤王。”
李庆成道:“小舅,都有谁会来?”
韩沧海淡淡道:“我也说不准,但若谁不愿意来,平了京师后,小舅掉过头,下一个就必须收拾他们。”
李庆成静静坐着不吭声,韩沧海道:“你爹的江山不稳,当年我本想散去江州军作个表率,顺带着将中原十八州的兵马归于朝廷总率,你爹不允,恐怕残余乱党生变,地方大族又嚣张跋扈,乃至有今日祸乱。”
李庆成说:“父皇……嗯,他当年也是没法的事,北面有匈奴虎视眈眈,不管谁镇守东疆都难以号令,我觉得父皇让小舅你守江州,让方家守玉璧关,是一招漂亮的棋。”
韩沧海缓缓点头,李庆成又道:“如果小舅你现在与方家换个位置,咱们就得同时和匈奴人,背后的京城两线作战了。幸亏你在江州。”
“也是。”韩沧海长叹一声按膝起身:“回到京城之后,你的重任才刚开始,庆成,今日祸乱仅是你开辟旷世伟业的第一步。”
韩沧海道:“这些日子,小舅还得去准备信报,整理军情等琐事,你在府上,当自己家住着,过几天我给你派个人,想到什么了,吩咐他去做就行。”
李庆成起身送韩沧海出府,回到厅内发呆,昨夜睡得足,精神总算好了些,于厅内坐了一会,府内极静,下人俱不敢大声交谈,生怕扰了皇子。
李庆成患得患失,只觉韩沧海实在做得太多,虽是母舅家血缘牵系,然而终究有点不安,昔年听大学士教过,韩皇后跟随李肃打天下,未及过几天富贵日子便缠绵病榻,母亲早逝令他甚至记不清她的音容笑貌,只有一个模糊且朦胧的印象。
小时候李肃说过,李庆成依稀有六七分像极了母亲,而外甥似舅,多少也带着点韩沧海的影子,或许这就是为什么韩沧海对自己疼爱备至的原因。
诸事纷杂,李庆成打定主意,过几天还得到韩家去走一趟,见见亲戚,来日也好封官荫子,韩沧海虽驻府江城,韩家世族却不在城内,百年大宅置于江城外七十余里处的篙县。
封官荫子……李庆成忽又想起少时父皇诛戮功臣之事,若非中秋夜变,只怕数年后说不得就要寻韩沧海的麻烦,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心道自己决不能这样。
韩沧海事忙,又值盛夏,李庆成在府里呆了几天只坐不住,身边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皇子心思又不能对寻常下人说,幸好没多久方青余就回来了。
天色阴沉,闷雷滚滚,却不下雨,李庆成内着单衣,外披一件薄薄的丝绸袍子,在府内只觉气闷。
“没找着?”李庆成抬眼道。
方青余道:“嗯。”
李庆成揉了揉眉心,说:“辛苦你了,休息吧。”
方青余自己倒了点水:“怎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李庆成:“我让他们都退下的,想一个人静静。”
方青余过来坐着,摸了摸李庆成的耳朵:“想什么?心肝。”
李庆成:“不知道,这几天,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怪难受的。”
方青余淡淡道:“时间长了就好了,被天气憋的。”
李庆成长叹一声:“不想了,青哥,我从前是个怎么样的人?”
方青余:“不管你从前、现在、以后会是怎么样的人,青哥都一样地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