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已过,距离破晓,还有六个时辰。
“春大哥。”身后忽然传来女子的轻声呼唤。
春谨然回头,只见林巧星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就在那儿低头摆弄手指头,眉宇间似有纠结之色,与之前一脚踹起尘土飞扬的玄妙女侠判若两人。
“你来找我,是有事想说吗?”虽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明摆着的,但面对林巧星的迟疑犹豫,他必须这样问,而且还得温柔,如此才能让小姑娘真正开口。
果然,林巧星很快点头,小声道:“嗯。”
“那就别站在门口了,”春谨然笑着招呼,“先进来喝口茶。”
林巧星闻言又向前迈了两步。
呼,胜利在望。春谨然一边在心里道,一边努力摆出更温暖的笑脸:“刚泡的上好……”
“谁还有心情喝茶!”小姑娘忽然爆发,然后用力拍打自己脸蛋儿,啪啪的,“林巧星,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再瞻前顾后!”自言自语完,她转身砰地关上房门,然后又大踏步走到春谨然身边,啪地关上窗户,一时间万籁俱静,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
春谨然不自觉咽了一下口水:“那个,林姑娘,有话好好说,你师姐的事情我一直尽心尽力在查,真的……”
“我当然知道,”林巧星打断他,“所以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和你说。”
春谨然从没向此刻站得这么笔直端正:“在下洗耳恭听。”
“你要保证不能对外透露半个字!”
“我发誓!”就刚才抽耳光那架势,人见人怕鬼见鬼愁啊!
林巧星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像下定决心似的,一字一句道:“我师姐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春谨然眼睛都亮了:“是谁?”
林巧星摇头:“师姐不肯讲。她只和我说那人什么都好,简直就是梦中才会出现的完美男子。”
“那你师姐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个人的?”
“不知道,她是半年期跟我讲的,那时好像已经喜欢很久了。那阵子师姐很开心,也很烦恼,因为她想和那人在一起,就必须离开玄妙派,但师父肯定是不会答应的。可是后来师姐忽然又不开心了,特别的不开心,好几次我还见过她偷偷流泪,我问她原因,她怎么都不肯讲,总说我还小,不懂。不过后来师姐就不哭了,心情好像也平静了,再没提过离开的事情。”
春谨然不解:“既然已经过去,你为何会觉得她的死与此事有关?”
林巧星抬起泛着巴掌印的脸蛋儿:“因为昨天晚上,我又听见师姐哭了。”
第54章 夏侯山庄(十五)
“我这人有个毛病,一到新地方就睡不踏实,昨天也是,来回来去地翻身,结果从床上掉到了地上。这一摔,我就醒了,然后就听见走廊有脚步声,我偷偷打开门缝,看见师姐穿着白天的衣裳,好像是才从外面回来。接着没多久,师姐就开始哭,哭声很小,很闷,感觉像是用手捂着或者被子蒙着似的。我想她肯定是不愿被人发现才这样做的,所以虽然很想过去,还是忍住了。没多久哭声渐渐消失,我以为她哭痛快了就好了,便没多想,又睡了……”林巧星说到这里,忍不住哽咽起来,“早知道我就该过去的!我过去她就不会被人害死了!都是我的错!”
春谨然用袖口轻轻帮她擦眼泪:“和你没关系,真正该死的是害她的人。”
“这人到底是谁?”林巧星恨恨地问。
春谨然看着窗口,夕阳的余晖从那洒进来,给室内蒙上一层赤色:“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林巧星提供的信息不只让整个事件的方向更清晰,也让之前困扰春谨然的“第一次勒人地点”彻底明确。按照林巧星的说法,她是在四更天刚过时,听见看见的这些,因为聂双哭的时候,外面正好传来打更声。四更天刚过,那就是寅时左右,距离裴宵衣听见脚步和交谈声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此时聂双还活着,那就说明荒废小院里只发生了让她“伤心”的事情,而真正让她“丧命”的事情,全发生在她的房间里,就在林巧星重新睡去以后。
虽然林巧星说她没有听见第二个人的声音,但春谨然知道,房间里一定有第二个人!
春谨然回到桌案面前,重新坐下,摊开来一张白纸将全部已知的时间点和相应事件统统列了上去,很快,那一夜的脉络清晰出现在眼前。
近丑时,聂双外出赴约,被刚刚告别杭明俊的他看见。
丑时刚过,聂双经过裴宵衣房外,抵达小院,脚步声和交谈声都被裴宵衣听见。此时已经把人跟丢的他,还在密林里鬼打墙。
寅时,聂双回到自己房间,哭。
辰时,聂双的尸体被婢女发现。
“这是什么?”
一抹人影挡住了眼前的光,春谨然抬起头,原来是定尘。
“吃过了?”春谨然问。
定尘点点头,然后看了眼桌上原封不动的饭菜,淡淡道:“一粥一饭皆不易,不该浪费。”
春谨然二话不说,立即放下笔拿过碗,开始狼吞虎咽。
定尘一看他这样就知道:“原来是有眉目了。”笑着说完,他拿起那张墨迹还没有完全干透的纸,细细端详起来。
没一会儿,已经凉了的饭菜便被春少侠一扫光。
定尘见他吃完了,才问:“这上面的时间和事情都是确凿的?”
春谨然用力点头:“板上钉钉。”
定尘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不止这些吧,你是不是已经把整个过程推断得差不多了?”
春谨然真想给他一个拥抱:“知我者,大师也!”
定尘笑着摇摇头,坐到了他的旁边:“小僧洗耳恭听。”
“我想,事情应该是这样的。”春谨然不再藏着掖着,将自己的推断和盘托出,“聂双在半年前或者更久之前,喜欢上了一个男子,二人度过了一些甜蜜时光,聂双甚至想为他离开玄妙派,但后来二人之间出现了问题,或许是对方变心,世俗压力,也可能是其他,总之这段感情逝去,聂双虽伤心,却也无能为力。不料在夏侯山庄,二人重逢,聂双应该是想挽回对方,但对方可能并不愿意,出于某种原因,二人约在这处荒废小院见面详谈,却并没有谈出结果,而急于摆脱聂双的男子跟她返回了房间,回房后聂双开始哭泣,男人可能做出了一下假意的安抚或者承诺,然后趁着聂双毫无防备之时,下了杀手。”
定尘眉头轻蹙:“既然这段感情已经逝去过一次,凶徒为何不忍过这几日,待彼此分开,它自然会随着时间逝去第二次。”
春谨然耸耸肩:“或许是有什么状况逼得凶徒不得不杀人。”
定尘:“比如?”
春谨然忽地愣住,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缓缓看向定尘。后者也反应过来,以同样的表情回看他。四目相对中,二人异口同声——
“成亲!”
帮夏侯庄主查案只是容易死,而指控夏侯庄主儿子杀人那就是必死无疑啊!
好在,现下只是凭空推测,并没有什么直接证据。
于是一小僧,一俗人,关起门窗,就性命攸关的严峻问题展开密谈——
“确凿吗?”
“只是猜测。”
“证据呢?”
“毛都没有。”
“鞋印呢?”
“一样的估计全山庄能找出百十来个。”
“有没有可能是别人?”
“完全有。”
“也对,山庄这么多宾客,背后有多少故事我们一无所知,夏……他只是恰好成了出头鸟,最容易被想到而已。”
“所以啊,眼下是万事俱备,只差凶徒。”春谨然叹口气,无力地瘫到桌案上,“总不能把所有人挨个盘问一遍吧,而且就算问,咋说啊,你是不是和聂双有私情?傻子才会说有。”
叩叩。
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
春谨然和定尘面面相觑,后者先一步起身,开了门。
“小师父也在啊。”来者笑如春风,周身华服,一水的鲜亮颜色,掉人堆里都不怕找不着,除了青门三公子青风,谁还能如此多娇?
“这就要走了,”定尘笑得温和,“青风公子,您和春少侠慢聊。春少侠,您也先别想那些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静待转机便是。”
目送定尘的身影消失在远方,青风感慨:“出家人就是想得开。”
春谨然翻个白眼:“想讽刺我就直说。”
“你都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了,我哪忍心再落井下石。”青风一副真挚口吻,奈何表情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你到底来干嘛?”春谨然没好气道。
“朋友命悬一线,我当然得过来关心关心。”青风说着走过去将窗户打开,很快一阵风吹进来,转一圈后,又从定尘走后再未关闭的大门离开,屋内瞬间清凉许多,“大热天的门窗紧闭,你是不是查案查傻了。”
“你说的对,”春谨然忽然泄了气,再没斗嘴的心情,“我可能真的见不到明早的日头了。”
“喂,我只是随口开个玩笑,”青风有些不可置信,“夏侯老头儿还真准备让你背黑锅啊!”
春谨然趴在桌案上,有气无力:“总要交一个人出来,不是凶手,就是我。”
“那你接这差事干嘛!”
“我有得选吗!而且某人还信誓旦旦给我作保!”
“……”青风的气势弱了下去,咕哝道,“又不是只有我一个……”
春谨然重重叹息:“是啊,人缘太好,有时候也是一种负担……”
青风黑线:“真该让杭明俊房书路他们都过来听听。”
春谨然撇撇嘴,却没精气神再斗,青风见状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一时间二人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春谨然打破静默:“说真的,你到底来干嘛?”
青风收起玩笑,难得正经:“想过来看看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春谨然其实想到了,但真正听见,又是别样温暖:“谢啦。虽然破案上你帮不了什么忙,但光是看看你这身衣服,我心情都好不少。”
青风起身,很是潇洒地转了一圈,衣袂飘飘:“英俊非凡吧?”
春谨然真诚点头:“过目难忘。”
心满意足的青门三公子重新坐下,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春谨然面前,一杯自己品,可等他茶杯见底,春谨然那头仍一动不动,表情凝重,目光深邃。
“看来你这回是真遇见对手了,”青风叹道,“就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恰恰相反,线索多到我几乎可以推断出行凶的每一个细节……”春谨然说着看向他,眼神里有焦躁,也有气馁,“偏偏,就是揪不出那张脸。”
“那就别想了。”青风忽然道。
春谨然没明白,疑惑皱眉。
青风垂下眼睛:“我娘曾经说过,如果有什么事情想不通,那就先放到一边,然后做点其他自己喜欢的,等回头再捞起这件事,或许就通了。”
青风的娘元氏,在青门纷乱里,被为儿报仇的林氏杀害,虽然凶手不是自己,可却很难说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思及此,春谨然愈发过意不去,连带着,也更感谢青风的到来。
“行,不想了!”春谨然腾地起身,将茶水一饮而尽,“你说吧,我们干点儿啥?”
“别问我,问你自己最喜欢干啥!”
“解谜,破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