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然记 第82章

  按照书上所言,此蛊先是从西域传到苗疆,几经演变,才又传入中原。所以现在中原能见到的断僵蛊,都是苗人改良过的,豢养蛊虫所用的树叶也一同改良成了只有苗疆才有了瑶蛮树。

  别说书上言辞凿凿,就是只有一线生机,春谨然都不可能放过。

  当天下午,他便收拾好行囊,哪承想刚走到大门口,倒迎面撞上两位来客。

  “祈楼主,郭兄,你俩怎么来了?”

  “我还以为你是知道我俩要来,想提前跑呢。”祈万贯上下打量春谨然,总觉得这位友人比刚快马加鞭赶过来的自己还要憔悴,“老实说,你几天没吃饭了……”

  春谨然顾不上玩笑,直截了当答道:“我要去苗疆。”

  祈万贯皱眉:“去那里做什么?”

  本是想送春谨然出门的丁若水解释道:“裴宵衣中的蛊毒已经弄清楚了,想解这种蛊,只能去寻苗疆的瑶蛮树叶。”

  “别的地方没有吗?”郭判听到这里,插了一嘴。

  丁若水白他,眼神里满是“不懂就别装懂”的嫌弃。

  郭判黑线,识相闭嘴。

  祈万贯却道:“依我看,谨然贤弟你还是留在这里照顾裴宵衣。若信得过为兄,我帮你去苗疆找。”

  春谨然:“你?”

  祈万贯:“别小看我,我前两年帮人找私奔的闺女,正正经经去过两次苗疆的。”

  寻找私奔的闺女能有多正经,春谨然不去计较,他只是觉得:“苗疆凶险,较西南或许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不能自己安稳待在家里,让你去冒这个险啊!”

  “谨然贤弟,你怎么就不明白为兄的心呢!”情急之下,祈楼主用力握住了兄弟的手。

  炽烈的热度从手上传递到心田,春谨然恍然大悟:“你要多少?”

  祈万贯:“三千两。”

  春谨然:“你怎么不去抢!”

  祈万贯:“三百两?”

  春谨然:“成交!”

  郭判:“你要价都没个范围的么……”

  祈万贯:“啊?三百两还高吗?那我再降点儿?可是苗疆真的很远啊……”

  郭判:“我进屋,你们聊。”

  让祈楼主一搅和,丁若水倒忘了问二人的来意。

  不过他的疑惑很快就有了解答——

  “靳家母女死了。”

  祈万贯并没有真的继续聊,他知道春谨然心下焦急,故而连水都没顾上喝,便重新上马。不过并不是去苗疆,而是先去附近的镇上发信号——此番前去路途遥远,为保万无一失,他决定带上几个弟兄。

  春谨然目送他离开,转身回到室内,便听见了郭判的这句话。

  不是没想过这样的结果,可真等亲耳听见,感觉还是有些奇怪。说不上喜怒,就是不太真实,那样风华绝代的两个女子,曾掀起多少江湖波澜,如今却只落得轻飘飘的两个字——死了。

第89章 血色天然(七)

  郭判没有注意到春谨然的异样,继续道:“我和祈万贯来这里,也是想告诉你们这个消息。起码这对于裴宵衣来说,是件好事。”

  “嗯。”春谨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发现原本积郁在心中的对靳家母女的恨意,似乎随着她们的死讯散了,只能下一丝若有似无的怅然,“她们怎么死的……”

  “靳夫人是自绝,靳梨云死在杭明哲的剑下。不过她死有余辜,到最后还使毒伤了杭三。要不是那小子反应快,毒药就进眼睛里了,后半辈子就得摸着黑过!”郭判说着,竟义愤填膺起来,大有再把那两人杀第二遍的架势。

  春谨然吓一跳,连忙劝:“不至于这么激动,你又没亲眼见,说不定……”

  “我就是亲见了啊,”郭判打断他,一脸正色,“我当时就在场!”

  春谨然愣住:“他们追捕靳家母女的时候,你不是在送我俩下山吗?”

  郭判:“对啊,送完你俩我就赶紧回去了,结果走没一半,就听到旁边树林深处有声音,等我寻过去一看,巧了,杭明哲带了几十号人正把靳家母女堵在了一个山洞里。”

  春谨然:“山洞?”

  郭判:“好像是天然居的暗道吧,就通到那里,估计是山底下有青门,她俩无路可逃,就一直躲在里面,我撞见的时候,正好她们被杭明哲发现。”

  接下来郭判应春谨然的要求,将他所有亲见,完整道来。

  郭判循着声音赶到密林深处,远远的便看见一群人堵在个山洞口,待走近,认出为首的正是杭明哲。

  “三公子!”郭判朗声打招呼,打完才发现,所有人都神色凝重。

  郭判站在人群外围,顺着他们的目光去看,凭借身高优势,清楚瞧见了洞中若隐若现的两张脸。

  杭明哲没有听见他的招呼,因为其现在全部心神都放在洞中的二人身上。

  “出来吧,”杭三公子没了往日的草包样,沉静的脸色竟隐隐有几分杭匪的风采,“现在崇天峰上都是各派弟兄,你们就算往回跑,也一样逃不掉,何必徒劳呢。”

  少顷,洞中传来靳夫人尖锐得近乎刺耳的声音:“一群大男人欺负我们两个女人,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名门正派?”

  郭判只在夏侯山庄远远地见过靳夫人一次,可印象里,女人的声音柔情似水,与此刻听到的,判若两人。

  围堵人群中大部分是杭家弟子,但也有一些凑热闹的江湖客,前者唯自家公子马首是瞻,杭明哲不发话,他们自然不敢多言,可后者却不管那么多,被靳夫人激得火冒三丈,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这个臭娘们!杭公子,你还和她废话什么,冲进去……”

  江湖客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不了了之在杭三公子沉如水的目光里。

  或许旁人看来,杭三公子只是瞥了那人一眼。可郭判看得清楚,那眼神里包含的巨大的压迫力。杭明哲自己可能都没有感觉,但郭判感觉到了,那个再不敢咋呼的江湖客也感觉到了。

  郭判有一种怪怪的感觉,眼前的杭明哲仍是那个杭家三公子,如假包换,可他似乎进入了某种从未有过的状态里,就像剑客练剑,刀客习刀,到了一定境界,再施展招式时总会有那么个“忘我”的时间段,短的一刹那,长的几天,这段时间里,他是他,也不是他。

  满意于江湖客的重归安静,杭明哲浅笑一下,这笑意一直到他重新看向山洞,仍挂在脸上:“靳夫人,您仅凭一人之力,就乱了整个中原武林,怎么现在倒反咬一口,说是我们欺负您?”

  “呵,呵呵呵……”洞里传来女人的笑声,阴森恐怖,“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江湖世家,自诩正人君子,满口礼义廉耻,可背地里呢,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甚至亲人之间也算计陷害。我不过是为你们提供一些小小的便利,倒成了万恶之源。那些把毒药下给自己爹娘长辈兄弟姐妹的人,倒摇身一变,跟着来讨伐我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人心都有险恶,但人之所以为人,是懂得克制恶,顺从善。”杭明哲收敛笑意,缓缓眯起眼睛,“靳夫人,天然居真的只是提供了毒药吗?不是。你们是抓住了那些人心里的恶,煽动它,供养它,直到它再不受控制。你的药,是在成功唤起杀意后,递上的最后一把刀。小小便利?呵,您太谦虚了。您是不动声色地操纵了所有环节,从头到尾。没有天然居,这些恶意一辈子都只会被藏在心底最深处,深到它的主人,都可能忘了。您还觉得自己无辜吗?”

  洞内,没有回应。

  杭明哲的尾音彻底在山间消散,窒息的寂静蔓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杭明哲忽然嗤笑,声音不大,却在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的此刻,异常清晰。同样清晰的还有那笑意里的嘲讽。

  “靳夫人,你的心太大了,大到想要装下整个武林。可不知你是否听过一句话,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女人就该本本分分,相夫教子,以男人为天。你这样的,注定零落成泥。可惜,可叹。”

  郭判皱眉,这话放在市井可以,庙堂也可以,但在江湖上,旁的不说,单玄妙派苦一师太,便是受人敬重的一代女侠。诚然,男尊女卑仍是很多江湖客深以为然的法则,但也有不少人同自己一样,并未特别在意男女。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扯那些个迂腐的世俗之念,甚至用其羞辱对手,未免落了下乘。虽与杭明哲交往不深,可他总觉得对方不该如此。

  心绪正乱,洞内忽然传出一声尖叫,那是靳夫人的声音,撕心裂肺,凄厉惊悚,仿佛来自阴曹地府的恶鬼——

  “你给我闭嘴!!!凭什么女人要以男人为天,凭什么女人不能一统江湖!我就是要让所有男人都像狗一样跪在我的脚下,成为我的奴才,成为我的傀儡!!!呵,呵呵,哈哈哈哈……死吧,都给我去死吧!!!”

  随着一声物体撞击的闷响,一切,归于平静。

  杭明哲神色未动,只静静看着洞口。

  郭判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见了那团倒在血泊中的人影。

  忽然之间,郭判明白过来,杭明哲的口不择言并非真是心中所想,他只不过准确地抓住了靳夫人心里最痛的那个地方,就像靳夫人抓住那些下毒害人者心里的恶一样,有的放矢,正中要害。

  靳夫人究竟是如何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她经历过什么?或许也受过伤害?所有的所有,都再没机会探寻。她与她的秘密,在撞向石壁的一刹那,便已不存于时,烟消云散。

  有人走出了洞口。

  靳梨云。

  踩过靳夫人鲜血的绣花鞋底,在湛蓝色的天空映衬的地面上,留下刺目的血脚印。

  “怎么出来了?”杭明哲问得温柔,仿佛对面的不是需要诛杀的妖女,而是邻家的小妹。

  靳梨云淡淡地笑了:“三少爷这么有本事,小女子打也打不过,斗也斗不得,还能怎样?”

  一笑,倾城。

  “怎么没见四少爷?”

  “四弟怕对着你不忍下手,没敢来。”

  “三少爷就忍心下手吗?”

  “好像还行。”

  “所以梨云一直就不喜欢三少爷。”

  杭明哲愣了下,也跟着笑了:“靳姑娘可不敢再往下说,这么多人看着呢,再说下去,别人该向我爹告状,说我与你打情骂俏了。”

  靳梨云俏皮地眨了下眼,不说话,却好似讲了千言万语。

  围观的杭家弟子也好,闲散江湖客也罢,大多感到心神一荡。无关好色与否,靳梨云就像一缕专为男人调制的香,不经意间,便能悄然侵入,撩拨于无影无形。

  可惜,杭三公子不在这个“大多”里。

  一个娘亲刚刚撞壁而死,便能同逼死娘亲的人谈笑风生的姑娘,杭三公子没办法有别的念头:“姑娘既已主动出来,就劳烦听话些,跟着我们走吧。”

  靳梨云柳眉轻挑:“怎么,不是要杀我吗?”

  杭明哲温和有礼:“杀也好,罚也罢,总要等姑娘将事情讲清楚,才能有个公正决断。”

  靳梨云歪头,竟有一丝天真无邪:“你们不是都查清楚了吗,不然又怎会如此兴师动众来围剿天然居。”

  杭明哲不答,只微笑。

  靳梨云仿佛料到他会如此,也不恼,自顾自接下去:“是希望我亲口交代,好让你们灭天然居灭得更师出有名吧。”

  周围的杭家弟子和江湖客们脸上都有些挂不住,杭三公子却面色从容,甚至在静静听完靳梨云的话后,还能神态自若地吩咐人上前用绳子绑她,同时耐心向对方解释:“以防万一,只能委屈姑娘了。”

  “等一下。”面对准备上前捆自己的杭家弟子,靳梨云忽然后退半步,风情不在。

  不远处的杭明哲皱眉,怀疑对方想要耍花招。

  靳梨云却道:“让我跟你们走可以,但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杭明哲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姑娘请问。”

  靳梨云定定地看着他,第一次,没有了顾盼流转,眼底清澈如水:“夏侯赋究竟是怎么死的?”

  “洞内遇袭,不幸身亡。”杭明哲回答得太快了,快到让人都觉得像敷衍。

  果然,靳梨云并不买账:“你们那么多人一起去西南,怎么就他一个人客死异乡!”

  杭明哲垂下脸,再抬起时,满眼沉重:“他命不好。”

  “你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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