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洗漱了,站在卧房的梅花树前,听府里的老管家黄叔在背后说些什么。
一会儿,他手下一名干将名唤李忠者,前来禀告。
那李忠将昨夜没来得及汇报的,京中数位王公处的要事说了一番。
顾国舅赏着眼前犹带寒霜的梅花,静静听着。
李忠最后说到荣王,将那荣王不知为何未住进自己的正院芍药院,却住进梅院,后来又是如何将那淫画抖落一地,一一详禀。
顾国舅沉默不语。
他身后的黄叔却气坏了,胡子都抖动起来,“这个东西,也忒不要脸了,他是嫌当年与二公子之事闹不够人尽皆知?怎么地?是要故意败坏二公子的清誉?”
黄叔气极反笑,“他真是嫌死得不够快!”
顾国舅行二,小字轻侯,自家老人一直唤他二公子,并不改口。
顾轻侯望着眼前的梅花,脸色淡淡的,既不见生气,也不见说话,不知在思索什么。
他自从五年前的变故后,喜怒都不爱露于声色,不是一番淡淡的模样,便是沉思的模样,饶是黄叔这般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如今也猜测不出他的心思。
黄叔也不敢再贸然多说,三人正僵持,另一个下人来禀告,说道:“荣王府今早请了太医,说是荣王昨天半夜里闹起肚子疼。”
顾轻侯静了片刻,从梅花前侧过脸,他问:“怎么好端端的肚子疼?”
下人道:“太医说是昨夜受了寒,又吃了油腻之物。”
顾轻侯默然不语,挥手令那下人走了。
黄叔偷眼去瞧他的脸色,只见他眉目清淡,望着眼前寒梅上的霜楞,辨不出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指,在那梅花上似抚非抚,似打非打的,轻轻点了一下。
他道:“按例,我该去看看他。”
黄叔想了想,虽然恶心,也无可奈何,道:“是这般。”
他转过身,对黄叔道:“备车。”
清晨,荣王府。
顾国舅在府内一路畅行无阻,他不许下人汇报,自己径直去了荣王安置的梅院。
梅院只是笼统一说,它院门上设着牌匾,上书疏影暗香四个大字,大名疏影院。老套路了,取自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顾国舅进门,院中正对着卧房左侧的玻璃窗前,不远不近的栽着一棵梅树。梅树花茂而欹曲,粗枝横出数尺,树旁一方小小池塘,里面是悠悠碧水,上映着粉红花枝,徐徐梅瓣飘落水上,颇有岁月安稳之情态。当真是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了。
他一边望着梅花碧池,一边抬手止住卧房门外侍立的蔻儿。
却不想,卧房里传来几句笑闹声,“轻点,轻点。”
顾国舅顿住脚步。
卧房烧着地龙,与寒冷的院中截然两个世界,人犹如置身春天,只着中衣便可,外间的圆桌上放着几碟清淡小菜,半碗喝剩下的小米粥。另一边的长案上设着晶莹剔透的玉鼎,冒着袅袅香烟,拐角处的大花盆里,新鲜花卉开极尽妍态。
荣王躺在里间玻璃窗下的大榻上,只穿着单裤中衣,拉着身边跪坐男子的手,软笑道:“唉,鹿卿别走,你给我揉一揉嘛……”
跪坐的鹿童挑起眉头,与他调笑道:“一会轻了,一会重了,鹤卿可有些难伺候啊。”
荣王拉着他不肯撒手。鹿童的手在他怀中按着,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荣王一躲,翻滚笑闹着扑进他的怀里,鹿童一边笑,一边向外推他。荣王直喘气,道:“你把我肚子拧红了。”
鹿童不为所动,说着就要掀他中衣,“让我看看,哪里红了。”
荣王笑着翻身,阻住他的手,露出裹着双腿的白绸薄裤。
顾国舅缓步进了房。
身后的蔻儿站在门口,急的跺脚,道:“王爷,有客至。”
话说晚了,榻上的二人一停,鹿童下了床,在里间帐边迎面撞上了顾轻侯。
第3章 第 3 章
二人四目相对,鹿童微微一笑,不疾不徐的向他躬身行礼。
顾国舅望了他一眼,抬步迈进里间。
荣王一脸懵懂,怀里抱着个暖炉,犹在榻上躺着,未来得及起身。
二人相距不过几尺,他一身衣衫不整,慌忙挣扎着起来,顾国舅向前一步,虚阻了一下。
他道:“躺下吧,不要动,听说你病了,我来瞧瞧。”
荣王被他一阻,没能起来,鹿童面色如常的从外进来,拿了一只锦缎大靠枕,并一床薄被。
荣王半靠在锦枕上,由着鹿童为自己盖上薄被,一张面皮全红了,半是羞愧,半是愤愤,低声道:“一点小病……我早就好了……”
鹿童侍立在顾国舅身后,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顾国舅双目微垂,十分客气,“昨夜赐宴,未来得及与你说话。”
荣王立刻道,“席上那么多人,都要你招待周旋,你忙是自然,我不碍事。”
顾国舅点点头,又问他仆人可用的惯,家中可有什么不合意。端是亲和温厚。
荣王一一答好。顾国舅又道:“有什么缺的,可派人和我说。”
荣王点点头。
“想吃什么,也尽可告诉我。”
荣王不好意思的一笑,“我都多大了,还是馋嘴的小孩儿么。”
顾国舅微微笑了一下。
荣王半靠在枕上,在玻璃窗下,微微侧着脸。
他年轻时,肌肤便不算十分紧致,如今年纪大了,虽不算皮肉松弛,但确实不如往昔,只剩下了白皙这一项。
寒窗红梅,温房暖榻。
顾轻侯望着他,过了一会儿,转开了目光。他虚扶着床边,站了起来。
荣王要送,他立刻止住,道:“你歇着吧,我先去了。”
家中人送走了他。
鹿童从外间回来,悠悠地说:“好一幅手握重权的当家人派头。”
荣王一语不发,望向那寒窗红梅。
蔻儿这才进屋,她在东北封地时进的府,如今才不过两三年。
她看了看站着的鹿童,又看了看撑床不语的荣王,眼中心上皆含着无限心事。
终于,她道:“王爷……”她瞥了一眼鹿童,“虽然是在自家府中,也要节制自重为好。一是如今到处是别人耳目,略有行差步错一点儿,传出去落到别人口中保不齐变成什么样儿。”她苦口婆心,“再则,自己身体也不得好处,本就在封地落了病根儿,还不好好保养,总是这般纵情……”
荣王听了半日,听到这么一句,顿时气得不行。
鹿童在一旁含笑望着他。
笑也不是好笑。
荣王将他二人撵了出去,自己向后一仰,赌气盖上薄被,拿着手炉在肚子上骨碌来骨碌去。
他回想自己这些年,在外的名声,那已是□□透顶。在内的实情,却不足为外人道。想当年,他后院美人济济一堂,各擅胜场。鹿童便是他后院出身,当年住在梨花院,姿容清俊。还有住在桃花院的李伶,人美艺精,弹得一手好琵琶。更有住在海棠院的小钟儿,清贵天真,活泼可爱……
荣王思及当年美人环绕的年月,心里恨得要捶床。谁能相信!他一个天生爱男子之人,手里握着这么多美人,镇日与他们耳鬓厮磨,同起同卧。却竟然!竟然还是一个冰清玉洁的老雏儿!
啊,谁能相信!
中午,国舅府。
黄叔将二门上的小厮叫来,问道:“二公子可回来了?”
小厮道:“没,刚李哥说快回了。”
黄叔点点头,回头进了厅里,厅里站着一个穿鹅黄衣衫,眉目柔美的女子,那女子怀里还抱着一把琵琶。只见那装束便知是教坊中人。
黄叔却对她十分客气,拱手一礼,“阮姑娘请稍等,二公子马上就回。”
女子点点头,黄叔亲请她上座。
她名叫阮云笙,乃是教坊中红了数年的名伶。按理说。黄叔在国舅府中掌事,何等样高贵的女子没见过,再怎样艳名远播,也不过是在风尘打滚的女子,何以黄叔对她礼遇至此?
这里有一段缘故,数年前,天子手段残暴,性情多疑,朝臣中有犯事者,谁敢为他说话,就要被天子疑心有私,不是摘脑袋就是摘官帽。当时,顾家得了谋逆的大罪,一时间,私交故旧全不敢吱声,更遑论伸手救助。二公子侥幸流落在外,就是这位阮云笙将他藏在住处,在当时,可说是冒着性命之忧相助。
故此,顾家翻了身之后,对这位阮姑娘各种回馈厚赠,也一直将她奉为上宾,顾轻侯甚至还要帮她赎身,只是被她拒绝了。
数年来,这位阮姑娘一直与顾轻侯走的很近,在顾府中也无一人敢轻待她。
黄叔去前厅打探消息,刚一进来,便瞧见顾轻侯从外回来。
黄叔知他刚从荣王处回来,拿不准他此时是怒是恨是羞是恼。总之,黄叔心道,见了那样一个曾囚困他的老淫棍,想必心情不会太好。
他见顾轻侯脸色淡淡的,慢慢脱下了玄色大氅,忙上去接着。
同时,小心地道:“阮姑娘已来了,在后面等您。”
顾轻侯听了,也没什么表示,只轻轻点点头。
黄叔边随着他向后走,边在心中叹息:果然,可怜的二公子,恐怕被那荣王腻歪的够呛。
他站在厅门处,远远见顾轻侯与阮云笙站在厅中说话,过了一会儿,顾轻侯命他搬来许多送到府中的奏折,坐到厅堂正中的书案后,随手拿起一封奏折,慢慢批阅。
而阮云笙则坐在内阁的纱幔后,留下一个朦胧的身影,拿了琵琶轻拢慢捻,一时间,屋内一缕杂音都没有,只有细乐轻吟。
黄叔在旁伺候笔墨,他望着自家二公子挺拔沉静的侧影,慢慢发起呆。
二公子当年可不是这般模样。
顾老将军戎马一生,性情坚毅刚强,数年来手握军中权柄,一生战功卓越,是睿武帝的左膀右臂,心腹之臣。他膝下有三子一女。二公子是顾夫人嫡出,他上面还有一个嫡姐,一个嫡兄。嫡姐嫁给了当时的二皇子,后来的穆严帝,地位尊贵自不必说。嫡兄比他大两岁,从小安静孝顺,能文能武,很得顾老将军的意。
有大哥在前头顶着,顾二公子的日子从小轻快得很。他大哥习武,要练刀枪棍棒,要为了日后进军中上战场铺垫。顾二公子习武,爱练剑就练剑,爱学鞭就学鞭。恣意自由,且凭着天分奇高,性格坚毅,他的身手也不输人。
他大哥习文,要学文章经典,为臣之道。顾二公子也与大哥一同上家学,但愿听学则听学,愿看杂书则看杂书,几年下来,诗词歌赋成了他的强项。
他大哥不学艺。顾二公子会吹笛,会修琴,还略懂作画……
说下来,顾二公子正才也有,还一路杂学旁收,作为次子,顾老将军说起他来,倒也微微一笑,十分满意。实在不足处,还有啥也不会的庶弟衬托着……
故此从小,他比起嫡兄,胜在偏才尽有。比起庶弟,更是光芒四射。二十年来,活的备受宠爱又无拘无束。他既爱去郊野骑马,也爱去教坊听曲,还爱游玩,曾独自去名山大川,野谷深河中游荡两年。豪门公子们有什么好玩的场子,必要叫上他,他去不去另说。
同时,他人缘也好,出身虽高,性格却潇洒随和,上午能和名仕们品茗论画,下午便能在村野与乡民同分一瓜。乐坊女子将他引为知己,侍女小厮也与他聊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