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和政敌清清白白 第16章

刘大人笑着吃了一杯茶,“你待如何?”

京兆尹陪笑道:“也不光是我,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都指着我呢,我身上承着如此重的担子,不得不来您这探听探听朝廷的口风——那一位,可势必要斩草除根么?”

刘大人慢慢啜饮,“搁你身上,你还能让这人喘气么?”

京兆尹点头道:“唉,也是,血海深仇呢。”

他又道:“那您说,这是到根了,还是刚刨开个头儿呢?”

刘大人声音扬起,“我的老哥,怀王怀王孙与天家正统隔了几层关系?如今先睿武帝的嫡亲儿子,穆严帝的嫡亲兄弟们还有好几个呢,这是刨山药刚刨开第一锹土——往后长着呢。”

他语带调笑,“大人,您在官场中也是混迹十几年的老人了,眼下的形势您看不懂?刚这问的可显得外行了。”

京兆尹笑道:“老弟这心里怵得慌啊,看云川的大人们雪花片似的上折子,咱们也想为……嘿嘿,尽一份心。”

刘大人道:“那就尽呗。”

京兆尹道:“云川那边自是轮不到咱们操心,也早被人登了先机。故此才想打听打听那一位的想头——京中还有好几位天家正儿八经的血亲呢。”

刘大人冷哼一声,“京中这几位才是重头戏呢!”

京兆尹小声道:“可是,下官犹豫来犹豫去,还有一个原因——听说前日,那荣王也回了京,听说当夜宫宴后,就闹起了病——猛一听说,京中这些官儿们还议论呢,说是那一位下手也未免太快。可是,隔日竟听说那位亲去他府上看望。”

京兆尹接着道:“这可就让下官们摸不着头脑了。”

刘大人冷笑道:“这有什么摸不着头脑的。怀王出事前,那位还对他大肆奖赏呢,赐了珍珠锦缎,还拉着他的手亲口道‘你是我的恩人,我必会报答你’,结果怎样?没多久,怀王便被乱箭射死在战场上。”

刘大人又笑道:“你放心吧,那一位的心思比海还深呢!两家这样大的梁子,他怎会轻易放过天家子孙?尤其这荣王!所谓赐宴,所谓亲自探病,刀子落下前的惺惺作态罢了!”

京兆尹沉默着不出声,半晌道:“确实。”

刘大人又道:“再说,大人,天家人不死,他顾家名不正言不顺,又怎能坐得安稳?别的不说,荣王是睿武帝时册过的太子,一旦出事,此人乃是头号祸患。”

京兆尹这次接口道:“这倒是,我听闻礼部好几位老人,私下里对那一位颇有不满,昨日还听说他们商量着想去拜访荣王呢。”

“哦……”刘大人似是顿了一顿,“荣王手上没兵权,几个礼部的文官,倒是不成什么事,只是他们占着个理字,怕是要生出些风波了。”

“京中日后可就热闹起来了。”那京兆尹似是想起什么隐秘之事,含混低笑:“何况,那一位和荣王还有些往日的恩怨呢。”

那刘大人闻言笑了,笑的比他还含混,含混中还带着一份雀跃和激昂,他道:“满朝廷皆知,满朝廷不敢言呐!荣王当年干的那一茬子事,啧啧。”

他十分喜爱探讨此等内帏密事,低声道:“方才我说顾国舅必弄死他,也自有这一层缘故在,——你可知他有一本私密单子,据说上面有当今所有龙子凤孙,这荣王的名儿排在第一个!顾国舅破开京门前,还曾对贴身人说过,若杀天家人,先杀荣王……”

京兆尹道:“京中人谁没听过此事?天下早传得沸沸扬扬!他原本就是世家公子,年纪轻轻受此大辱,谁能忘怀?翻了身,自是要讨回。”

刘大人道:“不止呢,恐怕连翻身都是受此事所激——这件事所知之人不多——那顾国舅当年从荣王府被救出之后,孤苦无依,乱世流离,和老家丁组成草寇班子,向大漠奔去。临行前,众人各自寻个木牌,写上自身走上反路的缘故与志气,有人写全家皆被官兵所害,有人写要为妹报仇。只有顾国舅,你猜他写的什么?”

京兆尹听住了,询问道:“写的什么?”

刘大人尾音昂起,“荣王!”

“吓!”京兆尹道:“这得多么大的仇怨!

刘大人嘴里吧唧吧唧磕着吃食,“可不是呢!”

他叹息道:“赐宴那日,我听宫内的管事说,顾国舅面上一片平淡。可他越是如此,别人心中越是打怵,怕他是要憋个大的呢!”

“阿弥陀佛!”京兆尹抚着胸口,“京城怕是终要流血。”

他停了一会儿,向刘御史道:“谢谢刘大人,下官知道这棋该往哪一处落了……”

微风裹着人声传到隔壁包厢敞开的窗边。

黄叔悄没声息的开了包厢门,却见窗边的顾轻侯身形滞顿,不知在思索什么。

黄叔上前禀告,“二公子,那幽草斋客渐已散。”

窗前人侧过脸,轻轻点头。

顾轻侯提着衣袍缓步下楼,黄叔与两三个侍从们前后拥簇,忙碌而肃穆,恭敬又静谧,一行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二楼。

幽草斋门面是乌木,映衬着廊柱上的对子,门楹上的横批清幽深远。一近此门,便闻得一派闹中取静的深幽意味。

顾轻侯款步进了乌木门,一行人皆作平常打扮,在此处是熟脸了。难得的是店家从不多问,只当平常熟客招待。顾轻侯在内厅缓步环视,末了,端起店小二新沏的茶,掀开盖子,轻轻吹气,啜饮一口。

不必他开口,黄叔立刻指着墙上新上的数幅画作,向小二道:“有新上的么。”

他们一行人来此处,偶有浏览观赏,但顾轻侯只购其中一种画。

店小二立刻笑道:“有,早些天便上了,在里屋呢,擎等着您来呢。”

言毕,将那画捧了出来,挂在墙上,当着顾轻侯的面,倏忽打开——

那是一幅芍药花图。

层层叠叠的芍药花瓣,层层叠叠的绽放,层层叠叠的花朵,如波涛般一浪接一浪,簇拥着一方空地,空地上只有一方矮桌,一方凉席,空无一人。

顾轻侯走近,目光粘滞在那极尽妍态的芍药花上,那层层花朵,雍容又风流,淫靡又清丽。

顾轻侯看的晃神。

身后的黄叔自将这画收购,顾轻侯得此,再无闲心浏览其他,收了画便走。

自始至终,这幽草斋的老板连一面也不曾露。

顾轻侯回到府上。大上午的,命人放下窗帐,关了门户,自己展开分隔内外厅的屏风,在空无一人的书房里,将多年来收藏的画作全取出,一幅一幅挂在墙上。

室内迷暗,像是遮了一层纱。上午的炙阳被窗纸所隔,只在青砖地上,薄薄的画纸上,留下千百道细长的昏影。

满室挂满盛放的芍药花,一片接着一片,一幅接着一幅。顾轻侯转身环视,这花令人眼晕。

他走到花前,手指轻轻抚上那细腻的花瓣,顺着线条流连摩挲。

继而,他额头轻抵在那花瓣上,面上是一种微妙的,迷幻的满足。

室内斜直的昏光和昏光里的薄尘,勾勒出满室恰到好处的,虚幻的迷醉。

真好。

顾轻侯斜觑着这一切,脸上带着笑影。

“荣王……”

“荣王……”

顾轻侯的唇角翕动,直到门板震动,他才醒过神——这不是他的声音,是门外有人说话。

门外,黄叔一边叩门,一边再次通传,“二公子,您听到了么,荣王来了。”

顾轻侯猛的睁大眼,站直身,他走过去,打开门,皱着眉:“你说谁?”

黄叔一脸复杂神色,“就那个荣王,荣王映鹤。”

这老仆胆子倒大。

顾轻侯却没理会他的出言不当,双目望向前院方向,像是闪过一层月光的古井。

他推门而出。

黄叔一路碎叨:“他来做什么,也不怕被一棒子打了出去!厚脸没皮的东西……”他紧赶慢赶,勉强跟上前方人。

前方人在转弯处停下。

前院的梅花树下,一人身披浅色毛裘,正向上打量。

那人见了顾轻侯,一笑。“你这里也种了梅花?”

顾轻侯慢慢下了台阶,朝荣王走去,在三尺外停下,声色是不急不缓的从容,“冬日唯有此树鲜活,不然毫无景致了。”

荣王笑笑,“是。”

两人谁也不肯离开。

下人见事,在石桌上了热茶。

顾轻侯顺势坐下,向身旁石座伸手。

荣王坐下,两手蜷在腿上,又去扶膝盖。他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怎么坐下反倒局促了?

顾轻侯端着热茶轻轻啜饮,饮毕,问道:“荣王身上可好利索了,该多休息几日才好。”

荣王双手直直撑着,他欠身含笑,雪白的肌肤上垂着黑压压的睫毛,“我正为此事而来,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还劳动顾兄亲自跑一趟,到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顾轻侯不以为然,放下茶碗,道:“胃痛虽非重疾,然发作起来也要人疼得死去活来,且长年累月易酿恶病,需日日调理十分小心才好……”

荣王低头含笑端着茶碗,一味点头。

顾轻侯最后道:“且王爷是睿武帝嫡系血亲,头等贵重的身份。天子年幼,照顾不到,我侥幸得天子垂青,理些杂事,自要对王爷加倍着意。”

荣王眼前的茶碗冒着热气,蒸着他雪白红腻的脸,他垂眼含笑,十分受用的模样。手摸着滚烫的碗身,另一手紧了紧身上的毛裘。

顾轻侯转过眼,闲聊家常似的,“王爷以前似是不像如今畏寒。”

荣王一愣,十根手指头这才稍稍离开碗身,“东北之地苦寒,冬日里泼水成冰,夏日又短,当地人受惯了,我在京城长大,猛的去了那里,吃了些苦头,留下这个毛病,以后捂一捂,就好了。”

顾轻侯攥着茶碗,半日没接话茬。

荣王出言无回响,抛了个空话头,自觉有些尴尬。

恰好此时侍女端来点心。

小小一个托盘,只有两三样,俱是主人吃惯的,房内常备之物。

荣王百无聊赖,立刻拈了一块糕点,拿到嘴边时才“咦”了一声,他道:“糍粑?”

他咬了一口,甜黏适口,还是花生馅。“国舅府上厨子手艺到底不凡。”

许是两人确实无话可说,顾轻侯将那一碟粘满芝麻粒的雪白团子推到他近前,十分寡言,“多用些。”

荣王只得专心致志吃糍粑。他手脚笨,自小吃饭便爱淋漓一身,年近三十也没甚长进。

两手并用捏住那小团子,藏着鹤纹的素白衣袖尽褪,裸露出两只雪一样白腻的手臂。他轻轻咬住那糍粑,尤是小心在意,那芝麻仍是零零星星落了满怀。淡红的唇咀动,他眨了眨眼,举着两只手臂,低头看自己的衣襟。

顾轻侯猛的转过脸,专心致志的将残茶送进口里。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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