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将粘在额发上的素色流苏拈起。
荣王呆了一瞬,摸了摸额发,乖乖一笑。
杨旷亭注视着他,亲将他送上车。
荣王回到府里,刚想拆开那卷轴,鹿童忽而进来,递给他一张素纸,上面密密麻麻数百字,落款是王卿书。
他偷偷摸摸给王大人送过一封信,简要扼明坚决的表达了自己的胸无大志,要求祈求恳求王大人不要再为他操持。
王大人的回信很简单,大意就是不!
荣王看着这封信,直犯头疼。
他哀嚎一声,扔了信纸和卷轴,扑到床上,将被子一顿乱捶。
国舅府,书房。
顾轻侯看着折子,眉头深深皱起,似是遇上了难解的大事。
这几日港城边防的速报兵几乎把国舅府的大门踏破。
门外轻响,顾轻侯立刻抬头,却不是速报兵,而是黄叔端着饭菜进来。
顾轻侯一见是他,肩胛放下,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军报便好。
黄叔将四样小菜一碗清粥放在桌上,劝道,“二公子,早饭你就没顾上吃,中午务必要用些。”
顾轻侯捏了捏酸痛的手腕,叹了一口气,道:“港城情况不好,过两日,我须得过去震一震。”
黄叔瞪大眼,“港城危险,您可别往前线去。”
顾轻侯道:“在其位,谋其事,我是辅政大将军,我不去又让谁去呢,皇帝外甥么?”
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清粥,放到嘴边吹了吹,刚要往嘴里送,李忠从外赶来。
黄澄澄的米粥停在勺里。黄叔瞄了一眼,略微心痛。
李忠详禀任务,言到“荣王今日去了幽草斋”时,顾轻侯垂下双目,将勺子随意撂进粥碗中。
当听到鹿童退避,荣王与杨旷亭独处一室时,他眉头轻轻跳了一下。
“荣王与杨公子在屋内低声细语,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才出来,临走时杨公子还送荣王一幅画。”
李忠禀告到此处,略一思量,将二人临走时的神情描述了一番。
顾轻侯目光盯着桌上某处,不动了。
过了片刻,他才轻轻点头,示意李忠退下。
黄叔不爱听那淫王的任何消息,撇撇嘴,将饭菜向顾轻侯处推了推,“二公子……”
顾轻侯手撑着额头,带着五分倦意,按住那粥碗边沿。“黄叔,我有些疲累,放着吧……”
黄叔一听急了,一边劝解,一边恨不得亲手喂他。
正在此时,速报兵飞似的跑进来,顾轻侯一见便知有重大军情。搁在往日他立刻绷紧神经,凝神细听。但今日,他闭了闭眼睛,当着焦急劝饭的黄叔,气喘吁吁的速报兵的面,仰面躺在椅背上,紧闭双目,睫毛发颤,深深地叹出一口浊气,过了许久,才强弩之弓似的硬撑着坐直。
提着最后一口气将军情处理完,顾轻侯抬头见黄叔守在身旁还不肯退下。黄叔上前正欲说换上热饭菜,顾轻侯抬手止住他,诚心诚意地道:“我是真不饿。”
这句话还未讲完,又有一黄门从门外进来。这次不是军情,不过是平常政务。
顾轻侯好说歹说将黄叔赶走,接过黄门手里高高的一叠折子,他随手抽了一封,正巧,是京兆尹上的折子。
状告荣王府家眷钟某无辜枉死在王府里。
顾轻侯举着折子,半靠在椅子扶手上,本以为已经耗尽的力气,回光返照似的支撑着身子,斜光映着俊美的脸庞,他静静凝视那薄薄的纸张。
最后,将它抛入废纸堆中。
鸿升茶楼的包厢里。
京兆尹和刘御史一人端着一碗清茶,京兆尹道:“听说了没,那一位前些日子送了荣王一枝老参,我听王太医那意思,还似是个好东西呢。”
刘大人嗤笑,“这戏做的有些过了。”
京兆尹摇头轻笑,“是,关怀过了头,便显作态了,你排揎完人又送补品,这不就是扇一巴掌给颗甜枣么。我上的钟家小公子的折子,他一压再压。那一位如今这拿腔作势的本事,愈发炉火纯青。”
刘大人道:“且看他憋到何时发作,越是费心经营,后招越大。说不得港城消停后,便是京城见血时。”
京兆尹道:“按大人的意思,这折子我还得接着上。”
刘大人道:“上!上到你悲愤无奈,钟家人求助无门,百姓群情激奋时,就见效了。”
京兆尹敬他,“还是您看得透。”
刘大人一笑,忽而道:“另一边也有意思,弄了一帮文官,见日的围在一处,哭天抹泪,指天骂地。前几日竟跑到六岁小儿面前求官,还认认真真地上了一封折子。”
京兆尹嗤嗤乐,“看这次那一位如何应对吧。”
不日后,一道回函惊动京城。
——荣王被命为明年春闱主考。
荣王自从杨府回来之后,思索的问题中多了一项,“那人为何向我提起幽草斋?”
他过得颓靡又浑浑噩噩,天子的圣旨降下时,还未梳头,正散发倚着窗子,手支下颌望着窗外的草木。
猛听得有旨意到,他一愣,慌着出去,一头磕下,听宣旨的黄门一字一字清清楚楚的念着圣意。
他伏在地上愣了许久,才消化了这件事。
刚一起身,余叔等奴仆满面喜色向他道喜。鹿童朝他微微一笑。
他没睡醒似的被奴仆围着恭贺,待把人打发走。看着空荡荡的庭院及刚走的人们,自言自语“跟真的似的。”
他低下头,惶惑不安。心中暗问自己,不是么?
鹿童这才上前,替他掩住衣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是福是祸,都别怕。”
荣王朝他勉强一笑,心中涌上万千思绪,比之前还要乱,却不是之前惶恐的那种乱,而是一种新的,重新审视的乱。
那人曾对他说,“安心将养。”
安心。
那人说让他安心。
荣王为自己惊人的想象和臆测一窒,心被小猫乱挠似的,一把攥住了自己的衣襟。
或许……
荣王想起数年前,顾轻侯被困荣王府时的一段日子。
新来的钟毓钟公子从小娇贵,猛到荣王府里,腆于偷生,荣王看着他与顾轻侯如出一辙的反应,并未多做解释——非不能也,实不敢也,想想穆严帝巨细交织的情报网,他害怕。
那日他如往常般来探视钟公子,没说两句话,那钟公子便借机唤他近前来,他刚过去,斜刺里冲出一把短刀,直直插进他小腹上。
荣王倒退两步,顶着满屋惊声尖叫倒下了。
那钟公子立刻被制。荣王被数位大夫抢救过来,再度睁开眼时,已是三天后,上身纵横包满白布,好不凄惨的模样。
他失血过多,总是犯困,迷糊之间只觉探病的人来来去去,并不能认清是谁。
等养足精神,一连在床上干躺数日,躺得脊背发疼,无聊的要死。
他盼着有人来与他说说闲话,鹿童一直侍奉在他床边,但他心中隐隐总觉得却了些什么。
满院的美人依次都来探过他,没来的屈指可数。
这一日,他听见院外轻响,竟然是杨旷亭来了。
依然一副青山淡水似的样貌气韵,不冷不淡的问了他几句。
荣王上次生辰时傻等在他院外也未曾得见一面。一时间竟恍惚记不得二人上次相见是何时。
他初见杨旷亭时笑了一下,情不自禁抓了抓衣襟,手指在胸口轻挠,意外的发觉,自己竟然没有预想的兴奋欣喜。
四目相对,比水还淡,
杨旷亭只停了一刻,便离去。荣王慢慢地躺回靠枕上,刚停住,便听到门外传来鹿童和一男子的细语声。
荣王猛的昂起头,唇角已咧开一个笑,他大声向外道:“顾兄!”
拼命朝窗外挥手。
透着夏日的蝉鸣与不知何处而来的薄烟,窗外,那个清俊的年轻人回头望向他。
荣王恨不得坐起身,等那人来至床前,他又委委屈屈地半躺在靠枕上,手特地摸上包扎的伤口,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轻轻皱眉要糖似的,小声道:“可疼死我了”
他撅着嘴,嘟嘟囔囔。用双手比划,“那么老长的刀子,一刀捅进肚子里。”
那时与他生辰相隔未多久,他们中间一直未相见。
顾轻侯站在他床前,由着他撒娇卖痴。
他缓缓贴近他,坐在床前,叹了一口气,年轻的面庞上似是与往日不同,说不上是什么。
他将手抬起,仿佛藏着若隐若现的怜惜、纵容和无可奈何,轻轻落在伤口的布条上。
荣王眯起眼,满意极了,二人在屋里聊了一个多时辰,期间,顾轻侯怕他无趣,摘了屋里的琴,为他演奏。
荣王静赏清音,全然将手摸伤口弱柳扶风之态忘却,头斜搭在枕上,笑的痴蠢又好色。
荣王无聊,顾轻侯与他约好明日再来弹琴。
直到他将顾轻侯送走,隔着窗子看那人走远。
他回头,猛的看到小镜中一张盈盈笑意的脸。
他愣住了。
不知为何,他安静下来,这种安静持续到第二日。
清晨,探病的人陆续到来,他听见有人进门的声音,脸上的微笑克制不住地扬起。
进门的人是他之前求见而不得杨旷亭。
他的笑容凝滞。
直到那一刻,他才逐渐看清一些东西。逐渐看清镜子里笑容满面的自己。
多年后,又回到府中的荣王,再次想起那段青葱呆笨的岁月,扶着额头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因他紧接着回忆起,不久后他伤口大好,迫不及待要开荤吃肉,借着半醉,看着昏灯下那人莹白光洁的脖颈与侧脸,他偷偷咽了口口水,倾身靠在那人肩头。
那人的肩头顿时僵住,不一会儿竟轻轻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