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入命 第40章

门被他推得张开一线,他从门缝中隐隐绰绰望见一个红衣人的影子,一惊之下,失声道:“阿情,你……好像长高了一些?”

话音刚落,门板就被严丝合缝地重重关上,又是一声闷响,从门里落下闩。

赵王爷还未回过神来,守在门口望穿秋水,隔了许久,屋里才传来含糊不清的哭声。

赵杀听得心都要化了,莫名红着眼眶,柔声哄道:“阿情、阿情别哭……信上写了何事,有人欺负你不成?”

但他好话说尽,足足守了两个时辰,阮情始终房门紧锁。

等到后来,赵王爷抬手看看,见手背上当真不见桃花印,以为今时今日还不是见阿情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阮情仍在屋中默默垂着泪。

原本在寻香楼中,老鸨时常送些灵药,即便他年纪稍大几岁,仍像是翩翩少年。如今不曾服药,身形日日猛长,揽镜自照,鼻挺眉深。

这几日眼看着要比赵王爷高了,还被王爷撞了个正着,纵然想溜回寻香楼,偷吃几幅驻颜的灵药,也是晚了。

他一面哽咽,一面拭泪,人被晚风一吹,忽然醒悟过来,那封信王爷并未拆看,只怕不是王爷的本意;倒是自己迟迟不让王爷入门,怕是凉了赵王爷的心。

阮情思来想去,终于打定主意,要趁着月色朦胧之际,好好登门,向王爷乞罪。

他曾在他们最恩爱的时候,附在赵杀耳边问过,想要往后每一日,都和那日一样。

王爷答应过他的。

赵王爷此时正一个人守在外间,隔着一道屏风,遥遥看着许青涵灌药施针。

直忙到日暮时分,赵静咳嗽声方渐渐止了,蜷在榻上不辨生死。

赵杀忙长身而起,将将要跨过屏风时,又怕自己忙中添乱,急急止步,双手交握着在屏风后连踱了五六圈。

好在赵杀焦头烂额地守了一阵,许大夫便把银针一一插回针囊,端着铜盆血帕走出来,朝他微微颔首,算是行了一个礼。

赵杀替他接过铜盆,偏偏双手哆嗦得厉害,脑袋也不甚灵光,捧着盆走出几步就溅出不少水花。

许青涵在一旁静静看见了,于是从怀里拿出一方干干净净的素色方帕,替他擦了擦虚汗,然后把水盆又接了过来。

两人出了小院,把手上重物交予小厮,一前一后走到花荫深处,许大夫这才道:“王爷,许某已经替……替静公子吊住了命,这十来日身体都是无妨的。”

赵杀听得连连点头,眼中一片感激之色。

他意中人原本就是一副慈悲心肠,无论亲疏贵贱,都是尽心尽力,方才在屋里,更是使出十成功力,连站了数个时辰,不曾稍事休息。

然而许青涵语气一转,低声苦笑道:“只是静公子的病,非但药石罔治,也并非苗疆蛊毒。我这些日子考究了不少医书,今日又循着蛇蛊、金蚕蛊、癫蛊的症状一一看过,不像是寻常蛊毒,倒像是言蛊。”

赵杀行事正大光明,莫说言蛊,便是蛇蛊都未曾听过,喃喃自语道:“可阿静从小就得了重病,他小小年纪,哪来的仇家?”

许青涵骤然一听,还以为他在叫“阿青”,定了定神,才知道自己自作多情,轻声续了下去:“蛊毒乃凡人手段,将上百条毒虫蛇蝎封死在瓮中,由它缠斗,瓮中若能活下来一尾,便能拿来炼化成蛊……可言蛊则是神仙手段,把上百句凶言恶语封在瓮中,开瓮时剩了哪一句,哪一句便炼成了蛊。当中有些是唇枪舌剑、有些是惑世狂言,各有各的用处。听说还有地府鬼判惩戒恶人,会专挑最要命的一句炼成言蛊,叫他日日不得安宁。”

赵判官愣了一愣,才问:“这等怪力乱神之事,青涵从哪里看来的?”

许大夫眼中光芒暗了暗,低声道:“王爷不信我?”

赵杀忙住了口,他平日里只管断案定刑,至于如何细罚,刀山须高几千仞,油锅须烧几成熟,此事术业有专攻,他当真不甚明白。

许青涵等了半天,未见一句安慰之语,免不了自嘲一笑,静静领着人回了自家小院,又从整理好的书架上,翻出一本话本,不动声色地递与赵王爷细看。

赵王爷一眼看去,就发现是一整部《司徒靖明游地府》中,自己遍寻不获的那卷孤本,不由得露出些喜色,再翻开一看,发现写的是司徒靖明身中言蛊,扬言要在凛冬时节,七日荡平罗刹国,未想大军久攻不下军心涣散,连司徒靖明也被罗刹公主重伤,绝境中化作一缕生魂,往地府而去,最终解开言蛊,得到盖世传承,反败为胜的故事。

赵王爷不过匆匆看了几眼,已经有些手不释卷,幸好他心智坚定,才把书远远推开,拿了笔墨,写下话本中言蛊的解法。

许青涵轻声问:“王爷如今信我了?”

赵杀连连点头,坊间司徒靖明的话本虽然本本出彩,但这一套算得精品中的精品,地府诸事仿佛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与他二十年间目睹的相差仿佛。

赵判官写罢,自己搁下笔一看,发现解蛊的药引需用一对成年冰蚕,配药的药材泰半都是他见过的。

许青涵黯然道:“这解药并不好配,青涵驽钝,除了知道冰蚕生在何处,手中也攒下了一些寻常药材,仍有泰半闻所未闻。”

赵杀渐渐露出些欢喜之色:“我知道,像这一味,我案牍旁就有一株,经年开些白色小花……”

他说到一半,已知道自己失言,却依旧按捺不住激动之色,轻声安抚了一通许青涵,叫他在房中小候,独自趁着夜色出了门,走到花园僻静处,轻声叫了两声:“徐判官!徐判官!”

四下静谧无声,赵杀双眼一闭,已知道地府中劳心劳力,自己这位同僚岂能恰好此日,恰好此时来看他……

这样一想,赵杀只好把心一横,后退数步,猛地往一侧山石上撞去。

额头剧痛之后,顷刻间双眼昏花,血流披面,不过片刻,赵判官的魂魄就轻飘飘浮在半空,大半个城池尽在眼底。他能看清何处有冤魂啼哭,何处有厉鬼索命,何处有阴兵借道,眼前虽然仅剩黑白二色,却气运涛涛,蔚为壮观,时不时有野鬼孤魂被车驾载走,亦有一道道明晃晃霜雪色的新魂,如星子滑落,托生四方人家。

赵杀定定看了一会儿,正好有黑白无常驾车而过,他双手一招,马车就忙不迭停了下来,两位无常把魂幡一搁,恭恭敬敬地把他请上车去,往地府去也。

赵判官记挂着地府十日,人间一年,在底下不敢耽搁,急急遣了鬼吏替他办事,自己也袖袍一卷,把生在忘川畔的几味药材全数拢在袖中。

赵判官满袖奇花异草,一时无事可做,便负着手,沿下游滩涂走了数十步,直行至先前投水之处,极目远眺,只见水光粼粼,满船归人,哪有什么忘川水沸、渡船寸步难行的异象,也不知是徐判官诓他,还是自己的那口酆都铁箱里,重达二十斤的情情爱爱已经漏光了。

赵杀恍惚之际,忽然极想请徐判官算上一算,看铁箱中丝丝烦恼,念念挂碍,是否都脱了桎梏,毫厘不差地回到了自己身上;更想拉着徐判官问上一问,若是真有人满腹痴情,能叫忘川水沸……又怎会朝三暮四,意马心猿?

只是如今徐判官不在此处,他纵使想诚心请教,也是无处叨扰。

赵杀这样一想,人不禁出了片刻神,就这片刻工夫,他麾下鬼吏已经把所有药草采齐,递到赵杀手中。

赵判官哪敢耽搁,把东西一一收好,人就纵身一跃,还从老地方跳下忘川,顷刻间回了人间。

只是还阳之后,赵王爷却是浑身剧痛,迟迟睁不开眼睛。

他试了半天,眼皮还是重愈千斤,心中好生不解。隔了半天,才想到自己忘了服下换骨托生丸,用的躯壳,还是先前头破血流的那具躯壳。

赵判官日日见断头残肢的厉鬼,判骇人听闻的生前事,久经沙场,此时并不惊慌,正准备从识海中掏出一枚徐判官替他备下的换骨托生丸,脸上忽然沾了一滴滚烫的水。

赵杀愣了一愣,以为是人间夜雨,可那水滴仍一滴一滴,接连不断地落在他脸上,烫得像着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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