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入命 第47章

赵杀明知他看不见,心中仍泛起几丝柔情,一面把种种手段仓促想了个遍,一面竭力祭出周身王霸之气。

不少凶兽被他威压一震,惊得四肢伏低,鬃毛倒竖,然而赵杀向来不甚持久,片刻之后就额角出汗,霸气狂泄,惹得恶兽凶性更炽,争相扑向亭中。

赵判官忽然又想转过身去,在碑石上一头撞死,现出鬼判之体,不但方便管用,还显得自己雷霆手段,杀伐决断,十分英俊神武。

只是有了许青涵那番话,这一撞,他哪里还撞得下去。

眼看着恶兽扑到面前,赵杀总算想出一个折中的好办法,他把食指在嘴里一咬,挤出一滴指尖血,悬空一画,虚空中顿时留下一道殷红笔划,牢牢定在原处,几头恶兽撞在上头,竟是被弹得倒飞出去,指爪抠地,仍后退了数丈,划得地上道道爪痕。

赵王爷见此法可行,便蘸着自己指尖血,一路写了下去。

他临时起意,随手所写的乃是半卷《阴符经》,头几字便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八个血字笔意古拙,放出熠熠光华,在半空久久凝而不散。

然而此话过于托大,即便是赵判官顶头上司在此,看见这两句,也要拱手称不敢。

赵杀刚把八角碑亭写上一角,恶兽就由另一侧窜来,他忙将赵静搂紧,右手以指作笔,朝那一角隔空写道: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自己身为阴曹鬼判,终日审察心机,定人功过,这两句倒写得得心应手,文意妥帖。

诸多凶兽身披魂火,被击退在外,未开灵智的不管不顾,奋起余勇,依旧往殷红血字上撞去,稍有灵智的便睁着铜铃巨眼,磨牙砺爪,挨次试亭中破绽。

赵王爷毕竟当的是文判官,单手抱了赵静片刻,人便气喘吁吁,脸色发青,臂膀乏力,只得改用右手抱人,咬破左手食指,奋指疾书,往剩下几角虚空匆匆写道: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生天杀,道之理也!

随着他袖袍翻飞,其余诸角皆被一一填满,半篇《阴符经》由左右手交替写就,居然是一般的端正古拙。

待最后一笔写到尽处,碑亭八角,都竖起血书屏障,每被冲撞一回,字迹便隐现金光,将魑魅魍魉尽数挡了下来。

人心杀机,罪也;天地杀机,理也。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遵理罚罪,以杀止杀……

而赵杀名讳便由来于此。

偏偏他温良恭俭让,料想前世,亦复如是,也不知道谁予的姓氏名讳,竟是张狂至此。

赵王爷用双手抱紧赵静,如今总算能好生喘一口气了。他粗喘半天,汗出如浆,浸湿眼睫,低头一看,赵静亦在看他。

赵王爷想起自己以指代笔的模样,看在赵静眼里,只怕荒唐可笑得很,只好轻声辩解道:“方才……忽然有了雅兴。这大好河山,千里月色,岂不如画?”

赵静脸色微变,万分古怪地看着他。正好东南面受凶兽连番冲撞,字迹黯淡,赵杀忙在指尖上又咬了一口,挤出鲜血,重新摹了一遍字,身形摇晃间,几乎把赵静失手摔在地上。

赵静见了,眉头皱得更紧,低声道:“放我下来吧。”

赵杀难得逞一逞威风,还是在最怜爱心疼的人面前,顿时沉下脸来,断然训道:“胡闹!哥哥会一直抱着你,护着你……你、你不愿意?”

赵静听了这话,眼睑低垂,久久不置一言。

赵判官总以为自家弟弟乖巧懂事,待自己满腔孺慕,如今看他举止疏离,与往常大不相同,不由得心中忐忑,正想低声下气说几句软话,就听见赵静惊呼了一声,猛地抱紧了他,失声喊道:“哥哥,小心——!”

赵杀下意识地回头一看,这才发现身后字迹黯淡,一头庞然大物从破绽处爬入碑亭,眼看要伤人性命,赵判官情急之下,把几滴指尖血甩了出去,等恶兽一声凄鸣,退避数尺,便踏前半步,两下将血字补全。

直至此时,赵王爷才察觉出一丝后怕,两腿打颤,人朝后一倒,背靠碑石,慢慢滑坐在地。到了这个地步,他还不忘把弟弟稳稳抱在怀中。

赵静猝不及防跌坐在赵王爷长腿上,气得羽睫轻颤,脸色由苍白转作微红,双手紧攥着这人衣襟,拼命想坐起来,可惜刚刚起身,赵王爷伸手一搂,又把赵静揽进怀里,人迟疑道:“原来阿静……能看见?什么时候的事?”

赵静顿时脸色微变,张了张口,正要顺势说几句不中听的话,赵王爷已经明白过来,一面笨拙地轻拍他的后背,一面温声道:“原来阿静真能看见这些凶兽?那也不用怕,有哥哥在呢。”

赵静听到这里,眼中冰冷寒光化作狠辣毒火,胸膛微微起伏,把下唇咬出一道惨白。

他明明记起来了,他没有哥哥。

他孤零零生在世上,空茫茫活在梦里,看冒名顶替的人享尽荣华,却都不是他的亲人。

先前赵杀每说一句话,赵静就在心里暗暗冷笑一声,这人同自己无亲无故,无瓜无葛,偏偏假仁假义,声声捉弄,委实可憎可恶。

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刚才如血夜色中,看见影影绰绰的恶兽扑向赵杀,自己会惊慌难过得几欲落泪。

这般诧异滋味,就仿佛是两军对垒之际,一方再三加固城防,把四面铸成铜墙铁壁,另一方却轻松推门而入。而后才知道,原来自诩固若金汤的铁堡,对那人并不设防。

赵静一旦想清这点,除却惶恐不舍,又新添羞恼震怒,好不容易平复心绪,猛地抬头一看,恰好看见赵杀抬起手来,袖袍被风卷在半空,以食指为笔,悬空落字,当真是意气风发、俊朗不凡。

赵静默默看了一阵,眼中便只剩迷惘之色,哪怕是充耳不闻,那颗心依旧一下下撞着胸膛,心中既有不甘和姗姗来迟的贪生之念,亦有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丝,不像是脑海中怪声所致,而像是从他荒芜的心里,自己开出的一朵瘦骨嶙峋的花。

赵静犹豫良久,总算放任自己靠在赵杀胸前,怪只怪这人怀中太暖,而这夜风又太过冰冷。

赵王爷忙得焦头烂额,还未发现赵静目光灼灼跟着自己打转,直到天色将亮时,赵静忽然咳了起来。他忽然有些害怕自己时日无多,重新把赵杀长发紧攥在手里,把昔日不肯问的话都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照顾我?”

赵杀正对着那一双琥珀色猫儿眼,看着他瘦得可怜的脸,想了一会儿,才郑重道:“因为我想照顾你。”

赵杀说到此处,余光一瞄,发现手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朵黄色桃花印,那花病得泰半枯死,此时却不顾花期将尽,一瓣瓣张开花瓣。

赵王爷见了这半枯桃花,顿时脸色凝重,四下张望起来,虽然一众凶兽在破晓来临前,不要命似的冲撞起碑亭,但八角血字犹在。

只要天一亮,他家阿静就能多活一日。

既然如此,自己为何眼皮直跳,心乱如麻,呼吸困顿?

赵杀正暗自忖度,头顶突然簌簌地落下粉尘,他抬头一看,正看见亭盖砸落下来。十余尾凶兽合力一撞,终于在天亮前撞得碑亭崩塌,一时瓦落纷纷,亭柱倾压,偌大石碑斜向倒去。

饶是赵判官一套儒生拳已练得出神入化,也只来得把赵静狠狠推了出去。

第二十六章

赵杀之前活得刚烈,死得痛快,如今熟门熟路地再死一回,人却意外吃了不少苦头。

尘埃落定之后,他独自被埋在废墟里,双腿被碑石压住,纵然筋断骨折,脏腑俱损,但迟迟咽不下最后一口气,一旦睁眼,便是皮干肉绽的钻心之痛,合上眼时,又听见涓涓热血等闲流,浸红了碎瓦残砖。

如此酷刑之下,赵王爷正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废墟外却有人一面剧咳、一面粗喘着挖他,一面掘土、一面惶然喊他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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