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入命 第64章

司徒靖明回过头来,看见他衣衫松垮,侧脸压出数道红印,眉头一蹙,不知为何又有些生气。

赵判官吓得赶紧改了口:“方才睡过头了,实在不成,有张油饼也好,你家油饼也……”

他说到此处,人忽然顿了一顿。过去身强力壮,就着冷茶,囫囵咽下油饼,在寒风月色下等人……那般日子,再不会有了。

司徒靖明恼得背过身去,在窗上一叩,唤来几名忠仆,将灶上文火炖了许久的药膳依次端进来。

赵判官一时喜出望外,连苍白双唇都泛起一抹血色,颤颤巍巍从榻上爬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前,刚要落座,司徒将军忽然想起一事,低声道:“等等。”

说罢,在斗室中转了转,寻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锦缎软枕,垫在赵判官那张硬椅上。

赵杀愣了半天,而后才结结巴巴道了谢,双手撑着扶手,小心翼翼地落了座,人重振精神,将菜肴挨个看了一遍,馋得口舌生津,刚要提箸,想到昨夜绵绵之痛,又诚心打听起来:“有劳司徒将军看上一看,有哪道菜是本官不该吃的?”

司徒靖明抱臂倚在一旁,闻言眉梢一扬,断然道:“我怎么知道?”

赵判官听了这话,便放下心来,绕开面前一道道滋补药膳,抖着手去夹最远处的一盘粉蒸肉圆,额角渗出几滴薄汗,总算将肉圆夹起半寸。

可惜往回挪的时候,那只手便全然不听使唤,抖如筛糠一般,眼看着要将肉圆掉在桌上,司徒靖明突然伸出手来,握紧赵判官的手,轻轻一带,就将肉圆送入他碗中。

赵杀如释重负,用袖口擦了擦淋漓热汗,脸上又多了几分感激之色,连连道:“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司徒靖明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才冷冷教训道:“吃半粒解解馋就好,别吃多了,不然有得你腹痛。”

若是赵判官昔日听了这话,免不了横眉怒目,腹谤他刻薄善变,但这两天借住在这人府中,受他亲手看顾之恩,人便渐渐老眼昏花、昏庸耳背起来,连这冷言冷语也觉得十分顺耳,欣然道:“好,好,都听将军的。”

司徒靖明面色稍缓,拿了瓷勺,慢条斯理地替赵杀盛了半碗乌鸡汤,递了过去。

赵判官尝了一小口肉圆,眯起双眼,长舒了一口气,发出一声含糊不明的赞叹声,再看见这碗炖得入口即化的乌鸡肉,又是眼前一亮。

他抖着手舀起一勺,正要入口,被扑面热气一蒸,勺子差点掉落在地,忙用口吹了吹,想把热汤吹凉些许,可方吹了两回,就是好一阵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司徒靖明上一刻还看见他好端端喝着汤,余光再扫过来,人已经身形打晃,满脸虚汗,不禁脸色骤变。

好在赵判官晕眩了片刻,便慢慢缓过来,有气无力道:“无、无妨,我想吹凉一些,谁知喘不上气……”

司徒靖明当即沉下脸来,耳珠却隐隐透出一抹薄红,怫然不悦道:“简直胡闹,你还想叫我帮你吹凉不成?”

赵杀被他说得狼狈万状,登时不敢耽搁,将汤匙摇摇晃晃地举到半空,趁热往嘴边送去,甫一入口,就烫得老脸通红,泪流不止。

等赵判官缓过气来,揉了揉酸痛臂膀,打算再舀的时候,司徒靖明便闷声闷气地把碗端起来,舀起一勺鸡汤,亲自吹了半天,然后才稳稳递给赵杀。

赵判官看着这人丹唇轻启,贝齿微露,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好一阵心猿意马,直到被这人亲手喂了满满一勺汤汁,仍旧是面红耳热,心跳如鼓。

司徒靖明脸色难看,唯有耳珠又红了两分,飞快问了一句:“还烫不烫?”就强掩心意,仓促去吹第二勺汤。

赵杀直到此时,堪堪品出嘴里滋味,只觉司徒将军灌的这勺鸡汤,有陶冶情操之奇效,才喝了些许,人便醺醺然如浴春风。

赵杀感激涕零之下,忽然又想吟诗了。

他趁司徒将军吹气如兰之际,拿手指在桌上虚虚勾写,果真凑出一首小诗来,写的是:残喘欣且喜,病躯慨当慷;我若不勇敢,谁替我坚强。

赵判官细细回想了一遍,颇为自己的盖世才情倾倒,只是当司徒将军把下一勺喂到他嘴边,赵杀便将妙句忘得精光。

两人一个喂,一个喝,把鸡汤享用了一小半,每道菜肴各用数口,赵判官就吃得大饱,倒在椅子上呼呼喘气。

司徒靖明这才换了一副筷箸,将残羹冷炙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

赵杀发现他还未用饭,愈发铭感五内,也想替他夹一夹菜,可惜手上无力,花了半盏茶的工夫才舀起一勺一品山药,又花了半盏茶的工夫,抖抖索索地把菜送到司徒靖明碗里。

司徒将军脸色阴沉,几不可闻地推却道:“我不必补肾。”

赵判官累出一身虚汗,不顾头晕耳鸣,一个劲地殷殷劝道:“司徒将军,快尝一尝。”

司徒靖明只好草草吃完,负气起身。

赵杀还靠在椅上消食养神,直到司徒靖明走出几步,他才壮起胆子,颇有些羞愧地问了一句:“将军以为……”

赵判官原本想问,赵某这样苦苦偷生,是否全无裨益,不若趁早了断。

虽然自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伟男子,不应贪生畏死,更不应轻生重死……

只是这样苟且活着,既不能替债主四处奔走,也不能为债主分担一丁点愁苦,实在全无意义。

然而赵杀这句话将将起了个头,想到司徒靖明彻夜照料之恩,诵书开解之义,人便羞惭难言,不敢多提。

司徒靖明等了片刻,迟迟不见赵杀说完,于是拂袖离去。

赵判官独自扶着腰,默默挪回榻上,想起今日种种不思进取、好吃懒做之处,诚心诚意地忏悔了一番,而后双眼一闭,继续补起眠来。

他昏昏沉沉地睡到半夜,突然惊醒过来,把双眼偷偷睁开一线,发现有一道修长人影立在床前。

再细细一看,便看清那人穿着一身玄衫,劲瘦腰身不盈一握。

赵判官只当司徒将军又忘了吃药,顿时吓得半死。

人心思电转之下,非但没想到什么脱身之法,还连带着忆起那碟一品山药壮阳的妙用,愈发心如死灰。

赵杀满心以为瞬息过后,自己就要以一介残躯,陪司徒将军戏水骑马,落得腰断腿折的收场,不由得眼眶发红。

可他等了许久,那人还一动未动。

也不知虚度了多少光阴,司徒将军总算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手炉,压在锦被一角,似乎是怕他寒夜中冻伤了身子,顿了顿,还伸出手来,隔着半寸远近,悬空摸了摸赵判官的脸。

赵杀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巨浪滔天,又屏息以待,等了片刻,司徒靖明这才轻声叹道:“下一世没有我照顾你了……”

赵杀听得不甚明白,所幸下一句,司徒靖明便说得浅显得多了。

那人把声音放得极轻,声音喑哑,浑如叮嘱:“所以,多少……活得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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