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头触假山,撞得头破血流,回地府寻药,便是得他妙手回春,挽回一命。
自己叫小箭划伤了手脚,命悬一线,也是他金针度厄,路见不平。
许大夫已经救了他这么多回,纵使有一两回未曾救上,自己已是十分感激,又有什么、什么好难过的?
赵杀再次抬起手来,这一回不知为何精气完足,顺顺利利地握住了许青涵的手,人哑声笑道:“青涵怎么救不活,也哭;过去救活了,也哭……”
赵判官死到临头,其言也善,柔声哄道:“我其实、也极喜欢你,是真的,不要难过了。”
许青涵未置一言,脸上又多了几道泪痕。
赵判官说了许多话,渐渐觉得身形一轻,疼痛尽去,不由欢声道:“我如今不痛了,青涵,别难过。”
他说了几遍,许青涵仍是怔怔地坐在床沿,恍如未闻。
赵杀再一看,居然看见自己平躺在床上,形如枯槁,气息全无,这才知道自己已然咽了气,留下一具不堪入目的憔悴皮囊。
他飘到许青涵身边,附耳哄道:“别哭了。”
许青涵却看不见他,弯下腰,把赵杀留下的那具皮囊搂在怀中,默默掉了半晌的泪,而后才将尸身横抱起来,趔趄往外走去。
赵判官急急飘在他身后,心中实在放心不下,只能不住唤他姓名,一路尾随。
怎奈十余步后,门外便是万丈金轮,高悬白日,赵杀勉强迈出一步,就痛得三魂战栗,七魄不稳,不得已退回屋中。
第三十八章
赵杀困在屋中,急得心如油煎,在半空中团团打转,好不容易熬到天色暗了,忙循着许青涵去时方向,在暮色下一路乘风而飘。
他从城中,一路寻到城郊乱葬岗上,每逢义庄便穿墙而入,途经医馆也去馆中打个转身,待最后立在荒郊坟头,依然未寻见许大夫的踪影。
赵判官寻得累了,便蹲在一座野坟前胡乱思量,附近阴宅如林,却未见一处新坟,许大夫去了何处呢,他把自己葬在何处呢?
赵判官想了又想,仍是毫无头绪。
眼看着夜色将尽,赵杀只得打道回府,半道上看见一间蛛网重重的城隍小庙,不由精神一振,扑进庙中,将案头残香风卷残云一般吞下,稍稍祭过五脏庙,就盘膝坐在蒲团上,从几尊断臂的同僚泥塑身上,借来末微一点道行。
他靠着这一点法力,使了个寻人指路的法诀,由指尖迸出一点青芒,只见荧荧青光绕着东南西北各转了一圈,忽然又熄了。
赵杀只以为自己法力疏松,于是重新运转真力,默念着许青涵的姓氏名讳,手掐真诀,隔空把供桌上的旧签筒举到半空,上下左右晃荡了半晌,等到法力用尽,总算从签筒中抖落一卦,上前看时,却是一卦下下签,签上潦草写着:万事终局万事空,逆难失意逢空亡。
赵判官愣了一愣,弯下腰来,细细看那命签。
他仿佛不识得字一般,杵在原处,怔怔然看了许久。
等到庙外天色朦胧,眼看着要天公放亮了,赵杀这才如梦初醒,把脸上两道血泪拭去,想着自己昨日匆匆忙忙死了,还未来得及谢过司徒将军的照料之恩,重新驾起阴风,急急往将军府去也。
宵禁之后,城中陆陆续续有了人烟,几队赵王府私兵堵在官道两侧,盘查往来行人。
赵杀为了赶在天亮前进门,只敢匆匆扫了两眼,脚下一步未停,一路闯进将军府。
他并未发现头顶匾额已经变了几个大字。
等赵判官在卧房榻边坐下,窗外恰好云散日出,他数着上一世溅在垂帘上的斑斑血点,等了又等,司徒靖明始终未至。
他站起身来,负手而飘,消磨了好一阵光阴,司徒靖明还未回来。
细细想时,自昨日许大夫现身,他便再未见过司徒将军一回。
赵杀想到此处,更是心绪不宁,在屋中梭巡,目光无意间扫过案头堆放着的一摞传奇——那当中每一本都是他大病前细细拜读过十余次,又恳请司徒将军亲口诵过的佳作。
他明明记得再清楚不过,这一摞新刊中,理应有文辞精丽的《司徒靖明别传》,也有图文并茂的《司徒靖明野史》,都是世间难寻的美文。
现如今这刊上书名都变了模样,没有《司徒靖明别传》,也不见《司徒靖明野史》。
赵杀强打精神,吹一口清气,将书册吹翻在地,连看几本,名录都变成了龙日天龙将军的生平轶事,既能徒手撕突厥兵,也能八百里外一箭射死蛮军统帅,与司徒靖明再无一点干系。
赵判官心中依稀闪过一念,但此念太过荒诞无稽,叫赵杀一时不敢细想。
他呆了片刻,莫名忆起司徒靖明昔日说过的话来。
那人似乎说过:下一世没有我照顾你了,多少活得久一些。
可他上一世,活得那样短。
原以为总有一日,能好转起来,替司徒将军喂马劈柴,出谋献策。
未想勉强撑了数月,直至咽气那刻,仍是处处拖累,不曾报过一丁点恩情,眼睁睁看着宿债累世未清,恩怨情仇在眼前利滚着利,越是奔波打点,越是家贫如洗。
赵杀怔怔良久,才赶在龙日天龙将军回府前,把最后一枚换骨托生丸取了出来。
那灵丹色泽黯淡,在他掌心中扑簌簌掉着粉。
赵判官捧着丹药,心绪难定,既不知自己服下这枚劣质药丸,能撑上几个时辰;也不知服下药后,该去见哪一位债主。
正当他举棋不定时,面前一阵凉风吹过,吹得不少药粉腾起。
赵判官脸色大变,忙将残存粉末拨拢,用空闲的手紧紧盖住。
惊魂甫定之后,赵杀垂目再一看,忽然发现手背上多了一朵红色桃花印。
那花盏秾如流丹凝霞,艳似高烛红妆,形状玉雪可爱。
赵判官定定看了好一会儿, 眼眶渐渐发红,在心里默念了两遍那人的名字,想着阮情那明艳容貌,想着阮情常穿的轻透红绡。
他有四位债主,若是他所料不错,有两位要去阴曹地府细细问,细细寻;有一位还不知疲乏困顿,手按刀剑,领着私兵拦路盘查;只剩下最后这一位,从不曾冷眼看他,也不曾索他的命,百般痴缠,人傻情多……只因人太傻,情太多,即便赵杀只剩下最后一枚换骨托生丸,仍不敢冒然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