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杀依稀听说过鬼官赴任,要这样一阶阶往上登去,走上一夜,到得南天门下,而后才有仙官以琼浆玉露设宴,接风洗尘。
可天庭三日,地府十年,这短短一夜,已是地府两轮春秋。
两年过后,赵杀才能猜着天上哪一颗是司徒靖明命格所化的星辰,坐在黄泉的流水宴席上,冲着碧落之外升迁的故人遥遥举杯。
隔着这样一重天堑,赵杀纵然有心想等故人任满三百年任期,有朝一日,再着仙冠霞衣,从九重天上一步步沿玉阶下来,可天庭三百年后,阴间已隔万万年,自己哪里熬得了那么久?
赵杀这样一想,心中愈发不舍,死死望着那道阶梯,也不知哪一眼将是最后一眼,直看着司徒靖明被亲朋故友拥簇着送上玉阶,负手而行,步履极快,转眼间已经登上一重天,从始至终不曾回头。
赵判官看得满心空落,身形摇晃。
待金光散去,故人云雾藏身,委实看不见了,赵杀颓然收回目光。
就在此时,先前那名鬼卒手捧托盘跑到水边,冲赵杀道:“赵判官,这是大人给你的。”
赵杀迎上前去,双手接过托盘,连连称谢,再一打量,发现锦布上仅有薄薄一册算术册子,眼熟得很。
鬼卒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赵判官有所不知,秦广王大人当初也问过李判官,榜上哪一位鬼差难以担当重任,李判官指了你……说你诲人不倦,连小倌娼妓都一般教导,委实妇人之仁,还从神识中掏出这样一本册子权作凭证。”
“大人见里面题型新颖,这一回笔试参照着出了好几道考题。唯独猜不出李判官为何取走此物,还一直放在手边,带入地府来……”
赵杀这些日子,渐渐也想起一两桩旧事。
他听到这里,过了许久,才轻声应道:“因为我上上一世,送过他一只黑羽鹰;上一世,却不曾送过他什么东西。”
第四十三章
赵判官独自回到孽镜台前,见天色已晚,四下里冷冷清清,唯有案牍上仍剩了半坛与徐判官共酌的残酒,忍不住席地而坐,将烈酒一饮而尽,酩酊大醉了一场。
翌日一觉醒转,赵杀刚想翻一个身,如人间一般舒舒服服睡个回笼觉,几位年迈师爷就铁青着脸迎上前来,硬是将赵杀从地上搀扶起来,替他草草梳洗了一番,朝孽镜阁的方向焚香点卯,劝得赵判官在判官桌后落了座。
赵杀才刚刚坐稳,一干鬼卒就忙不迭敲起杀威棒,高呼升堂,开始这一日的审鬼断案。
赵判官勉强睁开一双醉眼,瞥见案头厚厚一叠命册,忆起自己不在的月余光景,几位师爷群策群力,用墨笔替他代审了数万阴魂,心中愧疚陡生,不由得振作精神,翻开压在最上头的一本命册,在交椅上坐稳了。
这阴间时日说长也长,说短亦短,等赵判官一口气判了近百名阴魂,酆都已过半日。
他一揉额角,就有伶俐鬼卒端来茶水糕点,等赵杀稍稍果腹之后,又将醒木一敲,几名鬼差便锁着下一名年轻阴魂往台下行来。
那阴魂在忘川上堵了几日,此时仍有些晕船的症状,被鬼卒一推,先吐了两口黄水,而后便勃然大怒,挥着利爪要教训人,在堂下不住骂声,铁链声响个不停。
赵杀还未见过这样聒噪的厉鬼,嘴里还含着一块酥甜糕点,被镣铐声一惊,差点噎在喉中,咳了半天,才将残渣囫囵咽下。
等他再抬起头,那名年纪轻轻的红衣鬼,已经被鬼差按低了头,跪倒在堂下。
赵杀随意看了一眼,便翻开命册,细细看了半页,严声训道:“你生前经营勾栏,做皮肉生意?”
那阴魂哼了一声,显是不知悔改。
赵判官不免勃然而怒,正要以勾栏进账、小倌人数论罪,可等他低下头来,再看两行,只觉这人生平与阿情有些类似,语气一缓:“念在你遣散楼中小倌娼妓,有意悔改,可稍免罪责。”
那阴魂被人压低了脑袋,仍是重重冷哼了一声。
赵杀把命册又往后翻了一页,看到“轻生而死”四字,脸上肃杀之意再起,语气极重,脸色极不好看:“你是轻生而死?天地生人,父母育人,身体发肤弥足珍贵,轻生而死,此乃重罪。”
堂下阴魂听到此处,双肩微颤,似乎变得有些惧怕:“你胡说!我急着寻人,你们不能关我!”
赵判官已将此人短短一生看过,正要按阴律挑选命签,差遣鬼卒,将这等不知好歹的糊涂鬼锁入地狱受苦,可他刚抬起手,突然看见手背上多了一朵莹润可爱的红色桃花。
他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多看了两眼,那桃花犹在。
一众鬼差正等着赵杀掷下命签,久等不至,心魂刚一松懈,那缕阴魂瞥见这丝空隙,竟是张开利爪,拖扯着铁链往前扑去,腾空数丈,似乎真想闯过重围,追着谁去投胎转世。
就在此时,赵杀猛地站了起来,把堂案撞倒在地,摇摇晃晃走向那阴魂,嘴里唤了一声:“阿情!”
堂下鬼卒何曾想到赵判官会亲自出手,想到阴魂服红而死,十有八九会化作厉鬼,生性暴戾嗜血,说不得会伤到判官大人,吓得神通尽出,齐齐收紧锁链。
可赵杀竟是不闪不避,张开双手,露出周身破绽,把那阴魂拥入怀中。
那阴魂亦是微微一怔,被锁链拖扯了许久,却始终不肯从赵杀怀中出来。
他忍着剧痛,隔了许久,才想起要同眼前这人诉苦:“王爷,阿情好痛……”
赵判官如梦初醒,双眼中热泪如泉,一边搂紧阮情的阴魂,一边反手一指,将贯穿白骨的铁钩镣铐一同斩断。
一众鬼差看得瞠目结舌,只觉这名红衣厉鬼,不知何时连相貌都幻化得柔美纤细了几分,显得格外乖巧温顺,哪还有一丝先前的暴戾之气。
赵判官红着眼眶,轻轻地问:“阿情,怎么是你?”
他一算忘川塞船要耽搁的时辰,渐渐猜到自己一去,阿情就急急跟着来了,更是眼泪长流,轻轻训道:“你是为我轻生?你好糊涂。”
几名老迈师爷面露尴尬地看了许久,忍不住提点道:“大人,赵大人,该继续审了!”
赵杀如今魂不守舍,被人连唤了十余声,才堪堪明白过来,一面满口答应,一面朝阮情和声细语地问:“你、你姓甚名谁,寿尽何年?”
可他早已昏了头,仍双手拥着阮情,不舍得与这人离分。
阮情听到这话,脸色霎时一变,明艳双眸之中,依稀有水光打转,几不可闻地问了一句:“王爷,命册上可有写我的年岁?”
赵杀却是不解其意,温声哄道:“阿情,你说什么?”
阮情心中更是惴惴不安,想来想去,到底还是把心一横,偎在赵杀怀中,含糊答道:“我叫阮情,死时十八……十五六岁。”
周遭鬼卒听了这话,再看向赵判官的目光便犹如寒刀霜剑。
赵杀纵使记得命册上的岁数,亦被同僚下属看得十分羞恼,内心深处仍是一片柔情。
他家阿情一怒之下,居然能化出两寸长短的尖尖利爪,当真十分可爱;阿情惊怒之下能窜上五尺高空,委实年少有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