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鬼吏醉意已浓,往桌上一坐,用蘸了茶水汤汁的手指当笔,于半空写诗,头两句写幼年抱负,愿看峰峦百叠,愿立乱世奇功;第二联转说自己中年所思所念,莫过于任职小县茫茫的荷田与茫茫的月;第三联说如何无辜横死,恨意时至今日,仍化作笔意;到了尾句,却是严惩奸佞之志,与思悼荷中月影。
这便是他的思红尘了。
赵判官看得感慨万千,不少鬼吏也是眼眶微红。
借着满身醉意,又有第二名鬼吏振臂响应,也拿茶水一蘸,草草写下几句,赵判官被人推推搡搡,只看清最后一句写的是:“京华伉俪扬贤名,酆都老鬼绝红尘。”
众鬼定睛细品,才知道这是一首自己功业未半病死,鬼魂在旧宅中流连不舍,直至爱妻改嫁旁人的哀诗。
满座宾客悲意更浓,有多愁善感者一度嘤嘤而哭,只是说到用情至深,生死不渝,不少人都开始打量起赵杀。
赵判官如今醉得深了,又极想多攒些功德,众鬼一劝,他便当真坐上桌案,拿指腹在茶杯中饱浸,借醉写道:“道曰天生天杀,金冠紫绶乌纱。茫茫原上白骨,熠熠泉下荣华!回身百重弱水,君隔一丈蒹葭。入梦问我恩仇,入命却是桃花……”
他一口气挥手而就,写罢还打了个醉嗝,只觉平生诗赋,此诗最妙,正要等众鬼夸耀,便有明眼的鬼卒大摇其头:“赵判官,你这首六言律诗,平仄韵脚皆不对,对仗亦不甚工整,理应罚酒!”
赵判官微微一怔,旋而从善如流,来者不拒地连喝了六七杯罚酒。
也是,自青涵把魂魄寄在桃花树上,他已有许多年,许多年了,再未听过有人夸他的诗才。
想到院中桃花一年繁茂过一年,已经到了化形的年岁,却迟迟不见三位债主化出人形,赵判官心中微痛,自己又饮了满满一杯,到最后站立不稳,酩酊大醉,才由十余名当值的小鬼,驾着鬼辇,把瘫软的鬼吏一名一名送回府邸。
其中分到赵杀的那名小鬼,将几位判官一一搀扶上车,因为路途远近有别,送到最后一位,才是赵杀赵判官。
他扶着赵杀下了车辇,本想恭敬叩门,转念一想,赵判官有夫人一说只怕是无稽之谈,于是撑起赵杀,踹门而进,等穿过桃花树,准备搀着赵判官走入内室时,这名末微鬼卒忽然看见桃树下立着三道婥约身影。
那三人身着各色绫罗锦衣,容貌姝丽,鬼卒吓了一大跳,正待告罪,竟发现身后还立着一位黑衣人影,却是艳名远扬的第七殿李判官。
直到这四位夫人一同长眉倒竖,眼含妒火,小鬼这才想到要把赵判官轻轻放在地上,将一双手从腰上远远移开,而后倒退着跑出院外,将这新鲜出炉的热辣辛秘远远传播开来。
赵杀自然不知道这桩小事。
翌日依例不必点卯,他饱饱一觉,直睡到午时方醒,醒来后睡眼惺忪,提起床角的水桶想要浇水,可等他走到院中,水桶竟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精心伺弄多年的桃花树下,终于一个不差的现出四道身影。
赵判官呆站了许久,四位债主却嫌他站得太久了,不是咳嗽两下,就是冷哼了一声。
赵杀如梦初醒,趔趄奔上前去,看看这一位,又看看那一位,浑身发颤,脸上却只知道笑。
他这些年来,一直望眼欲穿,三名故人久久不曾凝出人形,司徒靖明虽然是鬼判之躯,但被天庭除名一事,行事终归不妥,调回第七殿后,阎罗有心敲打,特意分配了一个苦差,平日里聚少离多。
这样耽搁下来,赵杀这数十年里,竟是只能养花寄情,陶冶情操。
赵判官想到此处,忍不住问:“是不是本官照顾不力,累得你们这么久才凝出人形?”
赵静、许青涵二人皆是面色闪烁,不好说自己化形已久,只是从童身长起,在身形凝实之前,只敢以花枝勾一勾意中人的衣袖,聊慰相思之苦。
倒是阮情脱口而出:“王爷,阿情只是睡了一觉,昨夜醒了就来见你了!”
这一下,旁边三名债主都冷冷扫了他一眼。
唯有赵杀觉得阿情当真是伶俐可爱,强捺情意,又去问司徒判官:“靖明,你那调职文书批得如何了,往后还忙不忙?”
司徒靖明本不想答,看赵杀提心吊胆,当真是十分惧怕,这才面颊微红,以实话相告:“不忙了。”
赵判官听到此处,登时笑了出来,喜得眉飞色舞,颇为失态。
他笑了好一阵,才想起要为债主置办宅院,当即掏出仅有的功德,和昨夜赋诗所得的三月功德攒在一处,往半空抛去,府邸顷刻间扩充了数十丈,在府邸四周开辟院落。
赵杀便兴致勃勃地将这些院落一间间分给四位意中人落脚。
忙完之后,他那四位债主仍站在原处,迟迟不肯进屋。
赵杀嘴角噙笑,低声问:“怎么了?”
其中一位债主冷着脸道:“院落不过小事,此处有四个人,四人如何伺候王爷,需得有个章程,万万不能厚此薄彼。”
赵判官还微微而笑:“好说好说,往后本官搬个小桌,每日当差回来,就坐在花下,与你们每日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至理,万万不会厚此薄彼!”
那位债主听得面色怫然:“我说的是‘伺候’的章程!”
赵杀顿时红了脸,四下环顾,发现四人都一般认真,这才发现自己要答的是一桩大事,斟酌了好一阵,才忐忑道:“依本官看……大可一年照顾一人,四年为一轮……”
此法兢兢业业,即便是夜夜交欢,腰疾臀疾齐发,四年来也不曾独处一日,都拿来陪几位债主。
但赵杀说完过后,心中却惴惴难安,自觉说错了话。
他再一打量,果然连阮情都脸色惨淡,垂着泪瞪了一眼赵杀。
赵杀慌忙改了口:“本官是说,一旬与一人相伴,四季为一轮!”
这章程同样十分敬业,一年三百余日,日日不曾独眠独卧,陪四位意中人看遍四季。
可四位债主依旧面色不虞,还是赵静温温柔柔地提点道:“一旬……未免太长。”
赵杀听得一愣,不禁道:“那一月陪一人?再不成,每七日……每一日也成,就是一日一换,月尾常常多了数日,不知如何筹划。”
他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大像话,一日一换,每月只能完完整整的排下七轮,余下数日若是随意点选,难免厚此薄彼;自己独处,又显得太过惫懒,不足以回报债主的拳拳真心。
然而司徒靖明冷冷应了:“那就一日吧。”
连许青涵也道:“每隔四日,就与王爷见上一面,倒也不算太过难熬。”
赵杀听得眼眶泛红,许久才重重一点头,都怪自己负心,叫四人落到这般地步,只是他这头还在暗暗自责,那头已经开始互相商议。
司徒判官先道:“至于多出的几日,依李某看,不如当日摒弃术法,仅凭膂力来定个高低,谁胜了便是谁的。”
许青涵稍一踟蹰,就附和起来:“那便比膂力吧,我常常暗恼力气生得大了些,幸好王爷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