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纪舒又昏昏醒醒地折腾了很久。他越来越虚弱,咳嗽声也越来越轻,到了后来,好像轻轻地一咳就要把心肝脾肺通通震碎一般。韩锦眼见着他痛苦,心里也不好受,却也无可奈何。
当纪舒又在咳嗽的时候,韩锦拍了拍他的背,道:“小美人儿,你把手铐解开吧。我去找人来救你。”
纪舒一边咳一边笑:“你看我,像是,这么蠢么?”
韩锦皱起了眉毛:“我说话算话。你现在把我扣在这里,你病的这么重,我们两个都行动不便,更加耽误时间。好歹万艾谷是我熟悉,你放开我,让我去试试。”
纪舒好容易不再咳了,背靠在一棵大树上,闭上眼睛,濡湿的睫毛不断颤动着。他看起来脆弱极了,好像碰一下就会碎得四分五裂,韩锦的手犹犹豫豫地停在半空中,想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迹,却连碰他一下也不敢,生怕一碰他就入烟云般消散了。
他抓起纪舒的手腕,惊觉他的手凉的像是十二月的落雪,才知他现在正在被朝寒暮暖的毒性折磨,只是他连打滚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美人儿恐怕要死了。这个念头跳进韩锦的头脑里,让他吓了一跳。
为了让纪舒好受一些,他小心翼翼地把纪舒的身子放平,让他躺在自己的怀里,用手托住他的头。
过了一会儿,纪舒艰难地张开眼睛,颤抖着将手伸进怀里,慢吞吞地拿出一把匕首,将它抵在韩锦的脖子上。韩锦默默地看他做完了这一串动作,因纪舒的虚弱,他的动作显得如此可笑,韩锦甚至没有出手抽掉他的匕首,眼睁睁看他把刀柄送到自己咽喉处。纪舒连刀都握不稳,好像有一阵风刮过来,就能把他手中的刀吹落。
韩锦想笑,但是他咧了咧嘴,没有笑出来,轻声道:“你做什么?”
纪舒盯着他看,韩锦默默地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纪舒的身体开始小幅的震颤,韩锦以为他要咳嗽,但是他没有。他在笑。笑的时候,黝黑的瞳仁上渐渐笼罩了一层雾气。
“我要死了。”纪舒说。
韩锦咬了咬嘴唇,道:“不会的。万艾谷的人设置迷谷,只是想困住入侵者,我们闯进来的事,他们一定会知道。很快就会派人找过来的。”
纪舒轻声道:“我知道,但我撑不过今晚了。”说着,手里的刀又往韩锦的脖颈处送近了一分。
由于一系列的折腾,纪舒从来立的一丝不苟的高领皱巴巴地卷了起来,露出了大半的脖子。韩锦看见他的脖颈上有一道足有手指粗的凸起,便伸出手去解他的领子,要看个明白。他的手刚抬起来,纪舒紧张地把刀逼得更紧,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松懈下来,任由韩锦解开他的高领斗篷。
那是一道非常恐怖的疤痕,从左耳下方一直滑到右耳下方,丑陋的疤痕像肉虫一样盘亘在纪舒的脖子上,很难想象他曾经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他能活下来,简直就是奇迹。
而他的脖子上,还吊着那块从韩锦手里赎来的玉佩。
韩锦微微蹙眉:“这道疤,难不成,是丹阙砍得么。”
纪舒闭了闭眼睛,方才在眼眶中盘旋的泪水便顺着脸庞滚落了下来。但显然他并不想哭,唇角还带着笑意:“对。那一年我们只有十二岁,他摁着我的嘴,把我压在地上,没有别的武器,拿了一把缝纫用的剪子,一点一点把我的喉咙剪开。可惜他年纪太小,力气不够大,他以为我死了,我却还留了一口气,被三栾带走。”
韩锦道:“为什么?”
纪舒眉毛一挑,喘着粗气道:“不为什么。就像你说的,都是那该死的赤霞教的错。赤霞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鬼。即便不是鬼,进去后不出两年也会成为鬼怪。”
韩锦什么也没说,替他把斗篷的扣子重新系上了。
纪舒艰难地直起身,手里的匕首还死死抵着韩锦的脖子,人凑上去,亲吻他的唇角。韩锦皱了下眉,把脸转开了,轻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纪舒没有动,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每一下喘息,炽热的呼吸都会喷在韩锦的脖子上。他的身体突然开始剧烈震颤,抓匕首的手有了力量,在韩锦脖子上划开一道浅浅的伤口。韩锦钳住了他的手。
他恶狠狠地盯着韩锦,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要他咬牙一块肉来:“我到底,哪里不如丹阙?”这句话他问过很多遍,但都只是玩笑似的问出,从前韩锦都会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你的屁股不如丹阙翘。
这一次,韩锦仿佛被他的目光中巨大的恨意所震慑,喃喃不得语,半晌才道:“你与他是不同的人,何来如与不如?”
纪舒一字一顿道:“你为什么选择他?我说过,他能做的,我都能做。他不能做的,我也能做。”
韩锦皱眉:“你是认真的?我为何相信你,就凭你给我下毒?”
纪舒笑了起来:“我不下毒,你怎会老老实实和我走?难不成丹阙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利用你?他不曾害过你?若不是他受了重伤,需要仰仗你的保护,你早就被他杀了一万次。”
韩锦又无话可说。
纪舒侧过脸亲吻他的脖颈,韩锦道:“你难道就是想和我亲热么?”
纪舒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道:“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你强大,而且你和赤霞教的那些人不同。我从你眼睛里看到的是纯粹,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干净的一双眼睛会出现在江湖人的身上。而且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不知好歹,不知深浅,不知死活的人。”
韩锦想起自己和纪舒第一次见面,就在当铺的门口调戏了他,苦笑道:“你这是夸我吗?”
纪舒轻声道:“是夸你。后来我又知道你是天宁教的人……”他说到这里,再次咳嗽起来,韩锦觉得自己的肩膀湿润了,是被他咳出的血浸湿的。
纪舒平息下来,气若游丝地说道:“我很羡慕天宁教的人。”
韩锦犹豫了一下:“如果你……”想了想,纪舒诡计多端,还是没有说下去。
纪舒再次笑了起来:“我要死了。可我不甘心啊。”
韩锦想了想:“你不会死的。”
纪舒不依不挠:“若你和我一起死了,我心里,便好受一些。”说着拿匕首的那只手挣扎起来,可是韩锦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攥住了。
纪舒挣了一会儿,没力气了,便不挣了,手一松,匕首应声落地。韩锦也松开了攥着他的手。纪舒全身的力气都卸了,眼一阖,再次昏了过去。
韩锦摸了摸他的脉象,他的脉象的确已经虚弱得快感觉不到了,身体滚烫的像是从开水中捞出来的一般。虽然纪舒练过克制生命体征的功夫,可以他现在的情况,怕连这功夫都使不出来。恐怕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撑不过今晚了。
韩锦叹了口气,手伸到怀中,摸了摸那瓶药,又把手挪到别处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纪舒再次醒来。
他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着:“水……”
韩锦掏出水囊,扶起他给他喂水。
纪舒根本喝不进水,喝了一口就呛了出来,呛出来的水是淡红色的。他颓然摆了摆手,韩锦便将水囊收了起来。
纪舒颤颤巍巍地捡起那把落在地上的匕首,这一次没有再架到韩锦脖子上,而是塞进韩锦的手里,轻声道:“手铐没有钥匙,就像毒,没有解药。砍了我的手,你走吧。”
韩锦捏着匕首愣住了。
纪舒微笑着阖上眼,断断续续地说:“这里,恐怕也是个,阵法。我想不透。我教你几句奇门遁甲的,口诀,你自己试试。”他又轻轻咳了两声,一字一字地念道:“大凶无气变为吉,小凶无气亦同之。吉宿更能逢旺相,万举万全功必成。若遇休囚并废没,劝君不必进前程。要识九星配五行,名随八卦考羲经……”
韩锦默默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