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冥慌忙自怀中摸出几个瓶瓶罐罐,找到一瓶蓝色药瓶打开,里面是封了蜜蜡的药丸,并未被水浸泡到。他倒出两粒碾碎,将柳逸舟半扶起来喂下,以内力催化药效。
待柳逸舟的气息渐渐平稳,柳冥四处张望,才发现此处荒芜人烟,大概已离芜城很远了。周围是茂密的芦苇丛,再过去那边是片林子。
柳冥将柳逸舟抱起,寻了方向,举步向林子里奔去。过了大半炷香,望见远处有座木屋,连忙奔了过去,却是一座简陋的猎户们落脚用的小屋。
屋里的角落有张简单的木床,柳冥将柳逸舟轻轻放在上面,摸出针囊,解开他的衣衫,探到那脆弱几乎不见形状的小腹,取过一枚中针,手颤了一颤,用力稳住,咬牙刺了下去。
天色渐渐昏暗,猎屋里干柴劈里啪啦地响着,将屋子烤得暖和和的,驱除了夏季的湿气。一黑一绿两件长衣搭在火旁烤着,篝火上架着口简陋的小锅,里面煮着开水。柳冥坐在草铺边,手里举着根长枝,烤着他刚才打的野兔。
柳逸舟睁开眼时,正望见柳冥被篝火映着的欲明欲暗的侧颊。挺直的鼻梁,细长的眉眼,微抿着的略显倔强的双唇,五官立体而分明,清秀之中透着坚定,只是披散垂地的秀发带出一抹淡淡的柔和,给人一种柔顺的错觉。可是只有柳逸舟知道,在这单薄年少的身体里,有着怎样让人惊异的坚强与固执。
柳逸舟静静地望了他片刻,手指动了动,摸到一缕柳冥垂下的发,轻轻缠绕在指尖。
柳冥听到动静,回头看见柳逸舟正望着他,不由惊喜地轻喊:「师兄,你醒了?」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小心地靠过去,「师兄,可有哪里不舒服?」
柳逸舟这才发现全身几乎没有知觉,不由惊道:「孩子?」
「别动!放心,孩子没事。」柳冥握住柳逸舟的手,才发现上面缠着自己的发,心里一暖,轻轻把他的手放在腹上,道:「你摸,他还在。」
柳逸舟细细感觉了一会儿,这才放下心来,微微一笑,道:「师兄错了,竟不相信冥儿的医术。」
「呵呵,师兄该罚!」柳冥勉强一笑,紧紧握住他的手,想起自己用了整整一个多时辰,才将师兄和孩子从阎罗王那里抢回来,心里便发颤。第一次,柳冥为自己当初选择了司医的白羽而感到庆幸万分。
「好,冥儿说罚什么就罚什么。」柳逸舟轻轻合上眼,感觉着柳冥在身旁的呼吸。
柳冥摸摸师兄消瘦的双颊,微笑道:「罚师兄吃东西,好吗?」
柳逸舟听到吃东西三个字,便觉得胸口闷胀,毫无胃口。皱皱眉睁开眼,却见柳冥担忧地望着自己,便道:「……好。」
柳冥欣喜一笑,起身拾起那只野兔,在火上翻了几翻,看看熟得差不多了,撕下一条肥嫩的兔腿,从地上的瓶瓶罐罐中捡出一瓶,倒了些佐料涂上,小心地将师兄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中,轻轻喂到嘴边。
柳逸舟想起柳冥小时候生病,自己也如此喂过他,如今位置颠倒,不觉有些感慨。只是他望着那油腻的鲜肉,怎么也张不开嘴。
其实柳冥的厨艺极好,小时候淘气,经常跑在深山里玩耍,打野味换着花样烧烤,吃了让人唇齿留香,也算他医术之外的另一项「绝技」。
柳逸舟自然知道他的本事,这兔肉烤得如此仔细,里面填了野果,外面还涂了佐料,想必味道不错。柳逸舟想起腹中那团稚软,犹豫片刻,终于张了口,将兔肉嚼在嘴里,缓缓咽了下去。
柳冥小心翼翼地问:「师兄,怎么样?」
「还……」「好」字尚未出口,柳逸舟已忍不住伏在柳冥怀里,「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师兄!」柳冥连忙拉过他的手,在手掌的一处穴位上用力捏了两下,缓解他胸口的窒闷和恶心之感。
柳逸舟全身本没有知觉,这一呕之下,身上的感觉倒慢慢复苏了,摇了摇头,实不想再吃。
「不行!师兄说过要受罚的,不能说话不算数!」柳冥强硬道,再撕下片肉递到他嘴边,柔声道:「师兄,为了孩子忍一忍,多吃点。」
柳逸舟无法,被他软磨硬泡,终是吃了半条兔腿下去。柳冥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一直在他穴位处按着,硬将呕吐之感压了下去。
吃完东西,柳冥又用猎屋中找到的一个木碗盛了些开水服侍他喝了,这才将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取过火旁的外衣摸了摸,干得透了,给他轻轻盖上。
柳逸舟感觉全身酸痛不堪,腹中也隐隐作痛,记起在江中的惊险凶恶,孩子竟然未落,想来一是这孩子命大,二是不知柳冥费了多大的力气。
「冥儿,可有受伤?」
「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柳冥眨眨眼,冲他笑道。
柳逸舟拉住他的手,低声道:「你早知道了吧,我是中了毒……」
柳冥微微一愣,过了片刻道:「初时我和师父都以为你是高烧之故,失了心智。后来我专心医你,慢慢便发觉了……我的医术早已青出于蓝,我不说,师父也不曾发觉……我想,这『忘尘』虽乱了你的神智,但、但、但也不全是坏处……忘了不好的事,也是、也是好事。所以我、我……」
柳冥说到后面结结巴巴,见柳逸舟默不作声,不由慌道:「师兄,我、我不是想趁人之危,只是你当时的样子,谁都可看出受了极大的伤害……我、我不想师兄伤心痛苦,师兄忘记我,我比谁都难过,可、可……」
柳冥眼里氤氲了层层水气,停了片刻,忽然狠狠一咬牙,哑声道:「我故意不将师兄治好,因为我宁愿师兄是疯的,也是我柳冥一个人的!」
「冥儿……」柳逸舟没想到柳冥会说出这番话来,不由愣愣地望着他,神色有些恍惚。
柳冥哑声道:「师兄,你后悔了吗?」
柳逸舟尚未回答,柳冥已将泪水压了回去,淡淡地道:「我不会让你后悔的。你是我的,我不会放手。」
柳逸舟忽然有些迷茫。当他发现安肃武的阴谋,发现他在身上抹了情种暗中催动自己的情欲,让自己不知不觉「爱」上了他时,安肃武的表情好似也是这般,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坦然承认了一切。
冥儿和他果然是堂表兄弟,虽然相貌并不十分相像,但此时的神情却惊人的相似,只是少了几分冷酷,多了丝坚定。
柳逸舟忽然心中绞痛。这样子的冥儿如此陌生、如此遥远,是他,让冥儿改变了吗?
「冥儿,我很后悔……」
柳冥脸色立刻苍白。
柳逸舟紧紧拉住他的手,低声道:「我很后悔。我上了安肃武的当,失了身,生了子。我不该忘记与冥儿的约定,我本应该永远留在谷里陪你。」
「师兄……」柳冥的手微微发颤。
柳逸舟道:「你说的对,忘记过去的事,确实挺好。我不会伤心,也不会难过,有冥儿陪着我很开心。可是……想起过去,也没什么不好,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忘尘……其实是我自己服下的。」
「师兄!?」柳冥震惊。
「遗忘毕竟不是办法,纵然后悔,过去了也都过去了,以后,我不会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柳逸舟笑笑,拉着他的手停在自己腹上,轻声道:「冥儿,我们每次欢好后,我从未服过摩耶人的避孕汤药,难道你真以为我疯得连喜欢一个人都不知道了吗?这个孩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柳冥怔怔地望了他片刻,忽然欣喜地笑了。那是一个十八岁少年应有的笑容,清朗而羞涩,喜悦而激动。
柳逸舟也微微一笑。在他十五岁那年第一次看到那个孩子醒来后露出这样的笑容时,就在心底里下定了决心,这一生,他都希望这个孩子能将那血泊里的冷笑永远忘记,从此只是这般笑着。
晨曦来临时,柳冥起身,在将熄的篝火里添了些柴,回头望望草铺上仍在沉睡的师兄,轻轻出了屋。
柳逸舟昨晚并未问他如何知晓那个山洞里的秘密,柳冥觉得有些不安,有些忐忑。师兄必定知道他已想起了六岁前的一切,毕竟当年,他给他服的,也是忘尘,「七日忘尘」。
「七日忘尘」和「忘尘」是两种极为神奇的密药。前者让人在七天内忘记过去的一切,七天后则只会想起施药者想让他想起的事。若要强行完全恢复记忆,则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轻则记忆混乱,重则神志全失。
而忘尘虽然药效比七日忘尘更大,让人完全丧失往日记忆,但解开却容易多了,只要服了解药,便能慢慢恢复。
当年柳逸舟给他服下七日忘尘,抹去了他的记忆,改变了他的性格,却没想到他研读医学之术,竟在几年后发现了自己身上施药后的痕迹,并在十二岁那年研究出了解药,一点一点恢复了记忆。好在他服药时年纪尚幼,因而并未留下什么后遗症。
卫国早已灭亡,就算他这个皇太子还活着又能怎样?柳冥深知在如今这个乱世中,以一己之力无法复国,他也早已放弃了这个念头。
一年前,柳逸舟身受重伤回到灵隐谷,柳冥很快便察觉了他体内的忘尘,却一直默不作声,甚至还用其它药性掩盖了柳逸舟身上的脉象,混淆了师父的判断。为的,就是不希望柳逸舟再想起过去。
柳冥虽然知道这样做很自私,却绝不后悔。因为师兄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师兄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
柳冥嘴角噙着微笑,心情很好地来到那条芜女河的支流边。清凉的河水浇在脸上,凉爽畅快,精神一振。
他不敢离开木屋太久,匆匆洗了个脸,拿出水袋盛满了水,挂在腰间,起身在芦苇丛里打探,准备顺手打只野鸭子回去当早饭。
阵阵风起,茂密的芦苇丛缓缓地倾斜,再缓缓地浮起。水鸭小心翼翼地在河水中游动,却还是逃不出猎人的手心。
柳冥得意地拎起肥胖的猎物,轻轻跃出芦苇丛,一截烟色的水袖,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手臂苍白而优美,手指修长却无力,静静地垂落在那里,宽大的水袖在河面上漂浮。
柳冥走近两步。一头凌乱的黑发散着,水袖的主人宽肩、细腰、窄臀,水下隐隐可见其修长的双腿。烟色的薄纱外衣下是件淡墨色的长衣,腰间,是条华丽宽长的金带,腰肢显得尤其纤细而优美。
这种打扮,这种身材,让他想起一个人。除了二师兄,只有那个人,让他在第一次见面只望见他的背影时,便在心底里冒出了「风华绝代」这个词。
只是,那头黑发……
柳冥过去将那个人翻了过来。苍白的面颊,俊美的容貌。没有面具,没有银发,体内是散功的征兆,和毒发的迹象。
要不要救?
柳冥没有那么大的善心,不过谁叫他好奇,走过来拨弄人家,还给人搭了脉。在他犹豫的工夫,那人微微动了动,浓密的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视线混沌地看了他片刻,又慢慢合上。
到了这个地步,不救好像有点说不过去。而且,他体内的毒还挺有意思。
柳冥将那人抱了起来,缓步回到猎屋。
柳逸舟醒来时不见柳冥,慢慢起身,见篝火里新添了柴,知道冥儿出去不久。
早上山里的天气有些凉,柳逸舟穿好外衣,扶着墙壁慢慢起身,浑身仍然有些无力,尤其腰背酸痛。摸摸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不由庆幸这个孩子命大,昨日在大江里翻腾那么久,竟然无碍。忽然又想起那第一个孩子,黯然了片刻。
那个孩子也命大得很,在亲生父亲的追杀下竟也活到了出生,难道真是天意吗?
把昨夜小锅里剩下的水放在火上加热,柳逸舟在猎屋中细细搜索了一番,破旧的砖瓦,简陋的四壁,竟在屋角找出一小袋贮藏的干粮,还好没有发霉。柳逸舟嘴角轻勾,将干粮倒了一点在锅里,小心地熬成粥。
柳冥抱着那个人进屋,闻到香味,「咦」了一声,看见柳逸舟手里的东西,忍不住道:「怎么我昨日竟没找到?」
柳逸舟轻笑:「所以我是师兄。」看着柳冥放到地上的人,问道:「什么人?」
「不知道,大概和咱们一样,从上游冲下来的。」柳冥让柳逸舟看这人的脸,问道:「师兄有印象吗?」
「你是说昨日大会上?没有,许是没有注意。」
「我也没有印象。难道不是那些人中的吗?」柳冥思索。
此人容貌如此出众,若是昨日武林大会上见过,他绝不会没有印象。柳逸舟记性也极好,他也说没见过,应该是没错。
柳冥拉过师兄的手腕搭了脉,眉眼弯弯:「师兄身上好了许多呢。」
柳逸舟轻笑,望着屋外明媚的阳光,道:「用过午膳,我们赶紧离开吧。」
柳冥皱眉:「你的身体……」
「不碍事。这里离上游太近,只怕会出什么变故。」
柳冥看了一眼地上那人,皱眉道:「早知不捡他回来了,带着他怎么走?要不给他留点药,咱们自己走。」
「救人救到底。这个时候甩手不管可说不过去。」
「是。师兄说什么就是什么。」柳冥笑咪咪地道。只要和师兄在一起,他的心情就变得特别好。
吃完午饭,柳冥让柳逸舟靠墙闭目歇会儿,自己不紧不慢地去给那人搭脉,一边皱眉,一边掏出些乱七八糟的药丸给他塞下,又硬邦邦地扎了几针。
「这就治完了?」柳逸舟诧异地睁开眼,看见柳冥正在收拾东西。
柳冥不以为意地道:「反正死不了。」
柳逸舟哑然。
柳冥道:「我刚才在河边看见远处有渔船,附近必有农家或渔村。师兄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找辆马车来。」
柳逸舟道:「好。小心一点,别与人起冲突。」
柳冥轻轻一笑:「你还当我小孩子呐。」说完出了门去。
柳逸舟看着他俊美轻盈的背影,恍然发觉,他的冥儿已经长大了。
下午柳冥弄来了一辆简陋的单辕马车,把那个昏迷不醒的人扔到车尾,让师兄坐在车里,自己跳上前座,赶起那匹老马慢慢起步。
他们刚刚离开一会儿,一队人马蹄声霍霍的奔到猎屋前。为首那人眼光一闪,道:「净云,进去看看。」
白净云掠进屋里仔细检查了一番,出来道:「是他们。看来刚离开不久。」
马背上那人正是安肃武。他眯起眼,手紧紧攥住马缰,沉声道:「追!」
柳冥驾着马车一路向西走,傍晚的时候找到一个小村庄落脚。现在柳逸舟身体不好,他还给自己捡了一个麻烦,实在走不快。
找了户农家借宿。乡下人房间少,只给他们腾出一间通房。柳冥把那人搬到床上,摸摸他的脉,喃喃道:「差不多该醒了。」掏出银针扎下去,片刻之后那人果然悠悠转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