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芳华 第16章

  柳冥心中一紧。虽然看不清那被抱走之人的面容,但应该是他师兄无疑。是不是安肃武给他下了药?为何虚弱至此,竟要被侍卫抱着?

  瑞王府的警备十分严密,上次柳冥闯过一次,已没了信心,何况还有白净云在。他没见过安肃武出手,但他知安肃武自小习武,幼时武艺便十分厉害,现在肯定更加高明。

  柳冥心中忧急,面上却渐渐沉稳,缓缓上前,在门口侍卫警戒的眼神中,拍响大门。

  「柳逸舟,回到这里,可有什么感想吗?」安肃武端坐椅上,望着床榻上面色灰白、气息孱弱的人。

  那人似已支离破碎,身上软得紧,半倚在床头,身体却仍然无力地下坠着。

  他微微抬眼,漆黑的双眸里沉着一股死寂。

  「不说话吗?」安肃武拿起桌上的药碗,道:「你可知这是什么药?」

  柳逸舟眉梢微动,双手无力地捂着腹部,仍不言语。

  安肃武叹了口气,缓缓走近,伸手按在他那已圆隆起来的小腹上。「快五个月了吧?应该会动了。现在打掉,会不会可惜?」

  柳逸舟闭了闭眼。

  安肃武柔声道:「你瞧,当年我们也曾恩爱过。就是在这间卧房里,你也曾为我孕育一个孩儿呢。那孩子哪去了?死了?还是被你扔了?」

  柳逸舟浑身轻颤,似乎连腹中的胎儿也感受到母体的折磨,微微颤动。

  安肃武感受到,手掌轻一按下,叹道:「唉,真的会动了呢。」

  「呃──」柳逸舟轻呼一声,奋力想拨开他按在腹上的手,可双手却绵软无力,徒劳无功。

  安肃武微微一笑:「还是心疼吧。不知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唉……可惜了我那孩儿。」

  「你……」无限伤痛与愤恨汹涌而来,柳逸舟睁开血红的双目,似含着无穷的怒意。

  安肃武面无表情地移开手,将药碗举近,淡淡道:「喝下它,还是告诉我?」

  柳逸舟微微轻颤,瞪了他半晌,忽然死心般地合上双目。

  安肃武皱了皱眉:「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出那日救走你的人吗?他曾闯过瑞王府,你不知道吧?那个少年武功不高,不是净云的对手。你师父也不会来救你,那个老东西,我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最后一句说得狠绝,杀意尽现。

  柳逸舟周身力气已被掏尽,但闻得他对师父的不敬与杀意,指尖仍是一紧,用力握住被角。

  他凝起力气,断断续续地道:「安……肃武,你若有什么怨仇,便找我好了。为何……咄咄逼人,与我师为难?」

  安肃武眼底焚出火光,脸上却平静之极,字字句句,寒如冰霜:「当年卫国将破,卫成王与崇明王结成联盟,同守芜都,只待我父瑞王率十万边疆大军赶来,便可破简国大军于城下。但简国却派来刺客,暗杀崇明王于芜都,卫成王百口莫辩,结盟霎时烟消云散,军将皆如散沙。

  「成王见事不可为,连夜命人带太子出逃,只盼与我父瑞王大军相会,留得皇室一线血脉。奈何简国卑鄙无耻,竟派刺客追杀一六岁小儿。待我父赶到时,成王早已自焚,芜女山后留下了众多大内护卫和追兵的尸体,太子却不知所踪。」

  安肃武逼近柳逸舟,眸中如火,锐利似电:「柳逸舟,你可知简国派来的刺客是谁?你可知,我那太子弟弟,现在何处?」

  柳逸舟浑身轻颤,神色惘然。安肃武并未接触他,却恍如有千斤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安肃武紧紧盯着他,终于见他渐渐低弱下去,呼吸一寸一寸间,彷佛都带着绝望的气息。

  安肃武笑了笑,将药碗逼近他唇边:「你还是喝了吧。你们摩耶人生下来的种,天生就带着罪孽。世上有你们这种人,真是恶心!」

  柳逸舟奋力挣扎,口中呜咽,却被他强按住口鼻,药碗塞到嘴边,吐不出话语。

  「喝了!」安肃武厉喝一声,就要将药强行灌入他口中。

  忽然门外有人急禀:「王爷,门外有人自称卫国遗民,有要事求见王爷。」

  安肃武手中一顿:「卫国遗民?」

  「是。那人手中有信物,请王爷一见。」

  柳逸舟趁安肃武愣神的工夫,用力一挣,竟将唇边的药碗泼洒出大半。

  安肃武见药汁不够,看了看他,冷道:「罢了。待本王处理完要事,再来亲自给你喂药。」说完将药碗随手一扔,拂袖而去。

  柳逸舟倚在床边大咳,腹中胎儿激荡,让他脸色愈加灰白。神色朦胧间,他彷佛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一日。

  那天芜城兵荒马乱,城门大破,到处都是逃命的百姓和厮杀的士兵,大火蔓延在皇宫的高空中。卫国最后的末代皇帝,已变为一具焚焦的尸体。

  他在皇宫里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于是沿着血迹一路追踪,在芜女山后找到了那个被众多大内护卫的尸体环绕的卫国太子。

  那个孩子浑身是血,与一名大内太监倒在十几丈外。太监骨骼寸断,内脏破裂,想是最后拼尽全力搏得一击,将追剿他们的将领击毙,可抱着太子没走多远便倒地身亡了。

  他从太监身下将太子拉出来。那个孩子尚未断气,奄奄一息,微微睁开双眼,对自己轻轻一笑,细声道:「你来晚了……你们要找的东西……已经没有了……」

  他从不知道,一个六岁的孩子,可以有那样的眼神。

  「你们都想要……父皇给我……我、不会给任何人……你们、谁都不会得到。呵呵……」

  他的笑声娇嫩清脆,似乎无限天真,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寒意。他忽然剧烈的咳嗽,嘴角流下鲜血,却仍然微笑着。

  「我要死了……你、你救不了我……所以、我不会说……」他扯着那抹天真的笑容,眼神却冷冷的,冷酷得不像一个孩童,宛如沉寂了千年的恶鬼,带着滔天的恨意和寒意,缓缓走来。

  「灭我戴维者,不得好死!」

  他吐出这几个字,小小的头颅垂了下来,细小的身躯染满血迹,贵气娇嫩的面容上仍带着让人心惊的笑容。

  那个六岁的孩子,就是卫国的亡国太子──安心明。

  铺天盖地的剧痛突然袭来,柳逸舟从睡梦中惊醒,捂住胸口大声咳了起来。

  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中,夹带着丝丝血迹。守在门外的小厮连忙进来,熟练地将他搀起,顺着穴道帮他抚着胸口。待他咳嗽稍停,又快手快脚地到外面将煎好的药端进来,喂他服下。

  「柳先生,好点了吗?」

  柳逸舟困难地点点头。

  那小厮道:「你再睡会儿,不舒服了就叫我。姚大夫早上会来给你诊脉。」

  柳逸舟点了点头,重新躺好,炎炎夏季,却要盖着温暖的锦被。

  自从那日安肃武要灌他服下堕胎药,却被人临时唤走,之后半个多月竟一直没再进过他的房间。前些日子,他突然让人将他带到别院,派了小厮来服侍他,还准备了许多安胎补身的药物给他服用。

  这番态度的转变,让柳逸舟心下忐忑不安。他此时功力尽废,又受创过重,身子好似破布烂偶一般,千疮百孔,实不堪一击。以他现在的身体,想平安生下孩子,简直痴人说梦,保不保得住都不一定。

  可孩子毕竟是保下来了。柳逸舟略识药性,知道这些日子那个姚大夫给他开的都是保胎的药物,所以虽然心下疑惑,却还是一一饮尽。

  他不知道安肃武究竟有何打算,但只要能保住腹中的骨肉,万事他都可以忍耐。

  那天安肃武被叫出去,他神智有些模糊,没有听得清楚,只隐隐听见「卫国遗民」几个字。

  是谁呢?自称卫国遗民的,会是谁呢?冥儿……会是他的冥儿吗?

  不,不会!冥儿早已前尘尽忘。他只是个在灵隐谷长大的,随自己的姓氏,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

  安肃武究竟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呢?

  柳逸舟心力交瘁,默默想了半晌,终敌不过身体的虚弱,昏昏睡了过去。成年男子消瘦的四肢,与那孕妇一般隆起的肚腹,异常不成比例,看上去有种诡异的违和感。

  在旁强撑着眼伺候的小厮见他睡熟了,这才打着哈欠出去。姚大夫提着药箱进来,见他哈欠连天,问道:「今天那人的身子怎么样?」

  小厮揉揉眼,道:「又折腾了半夜,这会儿才睡下。姚大夫,你晚点再去吧。等他醒了我再去叫你。」

  姚大夫皱了皱眉,自语道:「还是没有起色吗?」

  那小厮嗤笑了一下,道:「男人生子,可真够怪的。我看着他那肚子一日比一日大,汗毛都要竖起来了。看上去真是个怪物。」

  姚大夫道:「不要胡说。摩耶男人可以生子,是天经地义的,没什么古怪。」

  那小厮靠近一步,低声道:「姚大夫,你说他肚子里的孩子,是王爷的吗?」

  姚大夫瞪他一眼:「这种事,咱们怎么可能知道。」

  「那王爷干么让咱们这么伺候他?」

  「王爷自有安排,你少说话。」

  那小厮撇撇嘴,突然道:「那您也是摩耶人吗?」

  姚大夫吓了一跳:「我当然不是。自从两百年前大周朝覆灭后,天下纷乱,摩耶人都灭绝得差不多了。里面那个姓柳的,大概是剩下为数不多的摩耶人了。」

  「可看您对他的症状挺熟悉的啊。还以为您生过呢。」小厮摸摸鼻子。

  姚大夫气结:「混帐话!我哪里生过。那是因为他曾生……咳咳,我是大夫,自然懂的比你多。」

  小厮眼睛微眯,好奇地道:「他曾生什么?难道他不是第一胎,以前还生过不成?」

  姚大夫不耐烦地道:「你怎么话这么多。出去出去,别来烦我。」

  小厮被他轰了出去,不屑地撇撇嘴。「什么呀,不就是一个男宠吗?有啥藏着掖着的。哼!」

  他转出走廊,向厨房走去,想着姚大夫的话,眼角眯了眯。摩耶人……呵,可真是有意思。

  「你什么时候让我见他?」

  「呵呵,这么着急做什么。怎么样,明儿,今日有没有想起什么?」

  「还是老样子。」柳冥坐在园子的小亭里,望着花团锦簇的后花园淡淡地道。

  安肃武陪他坐在一边,不在意地笑道:「想不起来也不用勉强。反正时间有的是。」

  柳冥皱了皱眉:「你答应过的事,不要忘记。」

  安肃武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失言。过几日,我就带你去见他。」

  柳冥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他当日上门求见,并未想到会是如今这个情形。

  那日柳冥以卫国遗民的身分找上门来,手中并无什么信物,只有武林大会时在芜女山后山那个山洞里,与师兄逃跑时随手摸来的一颗夜明珠。

  卫国皇室有个习惯,凡皇室之物,无论什么样的金银珠宝,只要封于国库中,便要留下卫国印章。那夜明珠不大,但确实镌刻了一个小小的「卫」字,足以说明其来历。

  安肃武是卫国皇室遗族,自然知晓这规矩。见了此物,立即召柳冥进来。

  柳冥当时已做好了所有准备,无论安肃武是打算囚禁他,审问他,或是逼供,或是软语相商,种种种种,他都已有应对之策。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当时安肃武看见他,竟许久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紧紧盯着他。

  这时间太长,长得柳冥渐渐不安起来,终于打破沉默:「瑞王爷……」

  安肃武打断他:「掀开你的左衣袖,给我看看。」

  柳冥一愣。

  安肃武缓缓走近,来到他的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沉声道:「掀开你的衣袖。」

  柳冥迟疑了一下,抬手慢慢撩起左手的衣袖。

  安肃武仔细看着,忽然面色微变,一动不动。

  柳冥也在观察他,发现他神情有异,心中也是咯噔了一下,不知哪里出了差错。等了许久,道:「王爷,在下的左手可有什么不对?」

  安肃武抬头看着他,眼神幽远,深不见底。他慢慢道:「没有。没有什么不对。」

  柳冥蹙眉。安肃武道:「你说你叫柳冥,是柳逸舟的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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