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戴面具,容貌精致,染黑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脸上带着从容的微笑,闲庭信步地走下来,周身散发着一种被滋润过的慵懒舒缓的气息。
流觞一贯风流,是最有经验的人,不由暗中皱眉,瞥了柳冥一眼。
风天翼微笑着对流觞拱拱手:「在下风天翼,久仰阁下大名,果然风采过人。」
流觞淡淡回礼:「端木流觞。不敢当风教主夸奖。」
「端木兄客气了。我与令师是远亲,大家都是一家人。」说完风天翼不等流觞说话,转头问柳冥:「你吃早饭了吗?饿了吧,让小二上菜吧。」
柳冥还没开口,流觞起身道:「风教主对我师弟多有照顾,在下感激万分。家师等人今日便会赶来,冥儿不方便住在客栈了,我们先告辞了。冥儿,收拾下东西,随我走。」
风天翼脸色微沉,盯着柳冥不语。
柳冥没想到二师兄和风天翼第一次见面就如此剑拔弩张,不由有些出汗。他想了想,对风天翼低声道:「我先和二师兄走,你自己一个人小心点,我会回来找你。」
风天翼挑挑眉,冷笑道:「你自去你的好了,出了这个门就不用再回来,我不稀罕!」
柳冥道:「你别这样,我……」
风天翼冷冷扬起脖子,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眼神却似有所待:要不留下,要不离开!
流觞咳嗽了一声。柳冥微微一震,终是下了决心,道:「我先和二师兄回去。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
风天翼眼神变冷。
柳冥不敢看他,暗自叹气,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他上楼收拾了东西,拿着包裹下来,风天翼背对着他在吃早饭,二师兄则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等着,气氛十分僵硬。
柳冥匆匆跟着流觞走了,不过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但风天翼却一直没有看他。
流觞没好气地道:「既然如此舍不得,那就干脆留下吧。」
柳冥脸上一红,讷讷道:「二师兄……」
流觞看他可怜,便忍住气道:「都是你自己招惹的,别让大师兄难过就好。」
提起柳逸舟,柳冥羞愧交加,低下头不再说话。
他随流觞走了一路,突然发觉不对,道:「二师兄,我们这是去哪里?」
流觞已经带他出了城,闻言道:「我布下陷阱,以调虎离山计将瑞王一人引到了城外的羊劳山,今天我们过去解决了他!」
柳冥心中一跳。他与安肃武虽有幼时的情谊在,但柳逸舟曾多次折辱在安肃武手里,柳冥也曾遭过他的步步紧逼,因此恨意滔滔。
他不是心慈手软的主,闻言冷声道:「那就彻底解决这个祸患,为大师兄报仇!」
二人赶到羊劳山,尚未靠近便听见那边传来一声尖锐的长啸。那声音正是他们的师父慈安上人。
两人脸色微变,连忙运起轻功飞奔过去。
流觞暗中奇怪。昨夜他以计策分化了瑞王的力量,将他的手下都引开,只将瑞王一人引到了那个迷踪阵里,怎么此时师父竟然会在里面?
迷踪阵内正是一片混乱。这是灵隐谷最出名的一个阵法,如果不懂阵法的人闯进去可能数日都无法摆脱。
不过安肃武也非常人,瑞王世代都是卫国征伐沙场的武将,岂能不懂阵法?因而安肃武虽然被引诱进陷阱,却并不慌张,一边破坏阵法一边寻找生机。
恰在此时,慈安上人和端木英及柳逸舟等人寻着流觞留下的记号来到青州城外。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慈安上人无意中发现这迷踪阵,认出是自己徒弟的杰作,便想进去看看里面关的是什么人。端木英和柳逸舟也想看个究竟,便跟在后面。
谁知进阵后不久,西南方向的阵眼突然被破掉,那棵巨木倒下,安肃武从后面窜了出来。柳逸舟离他最近,且失去了五成功力,功夫大不如前,一时没有防备,竟被他挟持住了。
慈安上人和端木英纵横一世,这次却是失策了。且瑞王竟然不是孤身一人来此,身后还跟了一个人,正是白净云。
白净云之前被慈安上人所伤,功力尚未恢复,但他生性狡黠,足智多谋,不知何时接应了安肃武,而且随身带着一筒暴雨梨花针。他将针筒对准慈安上人和端木英,安肃武又把柳逸舟擒住,双方一时僵持不下。慈安上人恼怒之下发出长啸。
白净云道:「上人果然内力充沛,不过你以内力相激,只怕你的宝贝徒弟要先撑不住了。」
端木英按住慈安上人肩膀,两人已发觉柳逸舟脸色苍白,摇摇欲坠,显然承受不住师父的内力清啸。
慈安上人怒道:「安肃武,逸舟和你毕竟曾有一番情谊,你竟狠得下心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他,可还有良心在!」
安肃武面无表情地道:「我对不起他,自会向他赔罪,不劳上人操心。」
「你──」
端木英按着他肩膀,以内力束成音丝传音道:「别激动,有人进阵了,也许是流觞。」
慈安上人这才闭嘴。
柳冥和流觞进入迷踪阵,很快便找到了众人所在。看见眼前的情景,二人都是一惊。
柳冥叫道:「大师兄!」
安肃武将柳逸舟提到身前,道:「明儿,你过来跟我走,我就放了柳逸舟。」
柳逸舟对安肃武早已恨之入骨,此时更恨自己功力尽失,毫无反抗之力,不由沉声道:「冥儿,不许过来!你过来我永远不原谅你!」
「你闭嘴!」安肃武大怒,伸手在柳逸舟的穴位上一点,柳逸舟登时又痛又麻,脸色发白。
柳冥急道:「你别伤害我师兄,我跟你走!」
慈安上人气得肺都要炸了。灵隐谷这么多高手在,竟然还让安肃武挟持了他的徒弟,他这么多年的老脸都丢尽了。
他拂尘一摆,就要上前,谁知白净云手中的针筒立刻一动,喝道:「别动!上人再上前一步,你躲得过这千枚毒针,你的两个徒儿只怕躲不过!」
暴雨梨花针共有一千支,每支都是浸透了剧毒的,且喷射范围极广,速度又快,是一种大面积杀伤武器。慈安上人和端木英武功极高,躲过也许可以,但以流觞和柳冥的速度是万万不可能的。
慈安上人脸色发青,怒道:「你要怎样!」
安肃武看向柳冥。
柳冥咬牙:「好,我跟你走!你我的恩怨和灵隐谷无关,你放开我师兄!」说着不顾师父师伯的阻拦,缓缓走到了安肃武面前。
安肃武扔给他一粒药丸,道:「吃了。」
柳冥看也不看,仰头服下。他一闻便知这药物有束缚内力的作用,果然不过片刻,丹田的内力就变得空空如也。
安肃武低头对柳逸舟道:「逸舟,我不想伤害你。今生是我对不起你,来生我一定补偿你!」
柳逸舟深深地望了柳冥一眼,回头盯着安肃武,忍痛冷笑道:「若有来生,我只盼着再也不会遇到你!你欠我的,今生就还吧!」
安肃武一叹,正要说话,突见眼前一阵刺眼的白光,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就在此时,柳逸舟忽然搏起全身之力,抱住安肃武用力向后一撞。
柳冥大喊:「不要!」
可惜已经晚了。这座迷踪阵是流觞在羊劳山山顶所设,周围的树木被破开,后面就是悬崖。柳逸舟出身灵隐谷黑羽,对这个阵法十分熟悉,自然知道死门所在。他所撞的方向正是悬崖边的死门。
柳冥内力尽失,阻拦不及,生生地看着柳逸舟抱着安肃武坠下悬崖,不由浑身冰冷,脑中一片空白。
身边一个身影临空窜向悬崖,却是白净云跟着跳了下去。
这一变故瞬息发生,只是几个呼吸间的事情。慈安上人瞬间暴起,想去抓柳逸舟,但他离得远,却是伸手不及。
悬崖顶上一片静默,柳冥彷佛化成了一块石头,趴在崖边一动不动了。
寒风吹过,芬芳落尽,刹那芳华,转眼成空。
第二十一章
「冥儿,我要走了。」流觞已经剃度,穿着灰色的僧袍,胸前挂着佛珠,缓缓走来。
柳冥一身孝服,茫然地跪在墓碑前,愣愣地看着他,过了半晌道:「二师兄,大师兄走了,师父和师伯也走了。如今你也要弃我而去吗?」
「阿弥陀佛。你还有微儿。」
那日柳逸舟和安肃武同归于尽,白净云也跳下山崖。他们花了三天三夜才在崖底找到一些被野兽咬碎的尸骸和破衣,勉强能看出其中有柳逸舟三人的衣物,却是分辨不出是谁了。
柳冥坚持不肯相信师兄已死,但仍是遵从师父的命令,带着柳逸舟的残衣回灵隐谷建了一个衣冠冢。
师伯端木英因为女儿随东阳太子殉葬,在遥京又经历一番变故,已是油尽灯枯之势,柳逸舟又在自己面前落崖,打击太大,回谷后第三个月就去世了。他去世后的第二天,慈安上人将后事交代清楚,便守在端木英的灵柩旁散功长逝。
短短三个月间,柳冥失去了世上最亲近的三个人,现在师父师伯的头七刚过,流觞便剃度出家,要离开灵隐谷了。
柳冥茫然苦笑:「真像一场梦……二师兄,你走了,我就是一个人了。」
流觞双手合十,低声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柳冥知道自己留他不住了,呆呆地跪了一会儿,踉跄起身:「二师兄,我送你出谷。」
「不用了。缘生缘灭,何必强求?微儿还小,你早点回去照顾他吧。」
柳冥默不作声,跟着流觞来到谷口。流觞轻轻一叹:「回去吧。」
柳冥道:「我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呢?」
流觞道:「从来处来,回来处去。人生尽如是。」
柳冥低头不语。
流觞见状,忽然有些担心,怕他与自己一般看破尘世。
柳冥本是性格偏激之人,这些日子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反而变得沉寂,有时流觞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连微儿好似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了。如此才让人担心。
流觞想了想,忽道:「那个人,你应该去看看他。」
柳冥愣了一下,抿住嘴唇没有说话。
流觞道:「你说过会回去找他的,可是发生这么多事,你却是失约了。不知他是不是还在等你。」
柳冥算算日子,发觉不知不觉已近风天翼临盆之日,不由心下微颤,突然有了心焦之感,道:「好。我去找他!」
流觞见他眸中又有了些微色彩,这才放心,一身僧袍,飘然而去。
柳冥将微儿托付给族人照顾,自己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明国那座小院子。他也不知为何会先来这里,只是觉得风天翼若是还在等他,一定是在这里。
他本是个冷情冷性的人,甚至有些凉薄无情。但对自己动心之人,他却有无尽的耐心和温柔。
从前沦为风天翼男宠时,二人剑拔弩张,柳冥即便有求于他也不肯低头,肆意展现自己的骄傲,若非风天翼包容,只怕不知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如今想来,柳冥深觉那时的自己过于执拗。待动心之后,反省过去,他便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风天翼了。
他一心二用,一边想着大师兄,一边又利用风天翼,依仗的无非是风天翼……又或是风情,对他的一片真心。
风情的性格浅显,他可以轻易察觉。虽然后来风情恢复了记忆,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冷傲邪气的风天翼,却没有藏起自己的真心。柳冥已知道,将瑞王引至那个小镇的就是风天翼。
想他堂堂神冥教教主怎么会就带区区几人赶去那里?他所图所谋柳冥即便猜不出全部,也能推测出大概。无非是想以安肃武来逼迫自己倚靠向他。这也是这几个月柳冥刻意忽略风天翼的原因。
也许风天翼并未想到在青州柳逸舟会和安肃武同归于尽,但毕竟他在其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只是现在师父师伯相继过世,柳冥彷佛也有些看破世情了。
他早已知道,逝者已矣,留恋无用,人活着还是要向前看。曾经繁华如锦的戴维皇室,如今也只剩一片废墟。曾经骄傲聪慧的卫国太子安心明也早已死在那场浩劫之中,活下来的只是柳冥。
小镇的宅子还是一如往昔,只是已经到了初夏,树木繁茂起来,郁郁葱葱中将宅子掩得越发幽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