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三个孩童小肚子全部鼓得塞不下任何东西了,尽欢帝方才醒悟过来,拍手将候在外面的宫人招进来带走面上仍依依不舍,眼皮却已经开始上下打架的皇子们,而后精疲力竭地靠在亭子的栏杆上说道:“你们也都退下吧,也不要候在外面了。告诉禄全让他去一趟斜阳殿,让他把该做的事情做了。”
宫人带着皇子们俯首称喏,而后倒退着散了开去。片刻后本来充斥着孩童喧闹之声的御花园安静到了极点,连燃着的灯笼都似没有了热火朝天的激情,只是倚着秋夜里微微的和风无力地在枝桠间撞来撞去。寂无人声仿佛才是园子的本来面貌,纵使添上再多俗世强加的绚烂装饰,终不过是外来的施予,不会被接受也不会长期停留。
而过了今晚,中秋便过了;过了中秋,那这些灯笼彩带便无用了,幸好没有从古编排的神话戏曲在这里闪亮登场,否则这个园子绕梁三日地尽是些骗人的腔调了。
从始至终一直安然以待,没有被节日的气息染上分毫的假山林中,大皇子静静地看着亭子里唯一留下来的人,面上慢慢浮出苦笑:还真是看看而已啊,居然看了这么久人家的天伦还不肯回去。
若是自己也是个三岁小儿,估计也会像菱儿一样挂在那人怀中不肯离开分毫吧,就算不依偎着他的气息,至少也要像天钺延年那般紧紧靠着他坐,争抢他面前的果蔬啊……
只是这家宴,果真是半点没有自己的位置。石桌边安放四条石凳,想来便是那人和三个弟妹的落座之处,只是菱儿调皮地占了最喜欢的位置,将那冷冰冰的石凳弃之不顾了。而自己,却是连那被遗弃的石凳都无法心安理得地上前去宣布所有……
不过,自打母后逝世后,这里便没有自己的位置了——呵,也许再决绝一些,搞不好从自己出生或是尚在娘胎里时,就注定了自己,没有这样的位置。
只是从刚开始的被排斥,到后来的被遗忘,索性到现在的,就像从来不存在过一般。大皇子这个称谓,有多少人还记得要安放在自己头上?若是史书留到后朝,自己就算是个皇子,也什么都留不下,甚至连名字,都留不下……
第十三章 暗杀?
万物盛极而衰,当空的朗月逐渐下沉,一年一度的中秋也悄然溜走了:时下过了午夜,权当是第二天了。
被一帮子小鬼头闹腾地头脑发昏的尽欢帝原来本着就靠着栏杆休憩一小会儿,便去斜阳殿任务般继续独守空房的初衷,却是低估了这次自讨苦吃带给身心的后遗症,趴在栏杆上许久许久无力站起身来。
真是,太累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听了禄全的话召人来唱戏了,虽然那些虚伪腻人的神话让自己厌恶不已,但至少能吊住小孩子的胃口让他们不要来黏着自己。
还有,一想到还要去那个满溢着让自己恼火的菀妃气息的寝殿,心中更是提不起半点劲来,平生最恨的就是欺骗自己的人,这次居然和着那个女人做了这么久的戏。
所以,还是这里最好了,四下无人,仅有与世无争的林木和富贵无用的山石,打发走所有呼前拥后的宫人,便没有人对自己做真真假假的表情了,也没有必要作出权倾天下之人应有的阴谋算计,即使是上位者有时也不得不作出妥协和曲意逢迎……
轻轻呼出一口气,尽欢帝松了松身子而后找了个更妥帖的姿势,完全把自己依靠在栏杆上,慢慢阖上了凤目,那么,暂且在这里再待一会儿吧,引人怀疑也好不负责任也罢,身上绑缚的王者责任,是时候,稍微松懈一下了吧。
于是,说服了自己后,秋风瑟瑟里,仗着身体素质好的尽欢帝放松了心神,伴着耳畔若隐若现的唧唧虫声,慢慢卸下了醒着时犀利的防备;而斜阳殿灯火渐灭的寝殿旁,禄公公辗转徘徊了许久,终于放弃了没有尽头的等待,带着威胁的神色斜睨着眼吩咐了敬事房的人录下尽欢帝临幸斜阳殿,而后便离开了。
因为对尽欢帝性子有些了解的宫殿监正侍们不会大着胆子来寻他,恳请他回殿休息,而现下在没有打扰的情况下进入浅睡状态的尽欢帝,又一路无阻地朝着深睡眠状态进发。基于这两点,如无意外,明天太医会开出治疗伤寒的方子,让不按常理出牌的尽欢帝好好清减一下接下来几日的饮食。
意外就在这里:大皇子从假山林中探出身来,心中有些困惑,这人一向把必要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但是现在他睡在这里是早就决定了的,还是一时心血来潮,或是一个不小心就睡过去了?
不管怎样,他对自己的身体也太有信心了吧?现下仲秋时节,带着寒露的夜晚虽不及冬日的肃杀,但是让一个不盖被子就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睡过去的人染上伤寒可是绰绰有余了,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哼,管他怎么想的,若是这样病倒了也好,让这个饭饱思淫|欲的家伙好好躺上几天!
躺上几天消停一下……
还是,把他不动声色地弄醒让他好好再次考量一下天气,然后回去?
大皇子纠结了片刻,瞥了一眼睡梦中都紧锁眉头的尽欢帝,而后俯下身拾起一颗小石块,瞄准了尽欢帝安然垂立的平头靴,手腕一抖。见那石块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在空中划过一道灰黑的弧线,却是在离靴子不到一寸距离时陡然收势,而后不轻不重地打落在那黑色的缎面上。
尽欢帝正处于浅眠和深睡的边缘,经此一扰陡然睁开眼来,一个念头以最快的速度闪过尚在复苏中的大脑:这刺客中秋都不休息地来暗杀么?
念及此,紧锁的眉心又拢起了几分,刚刚突然受袭的左脚微微动了动,那颗小石块便轻轻滚落一边,而后带着石块专有的沉默和无辜紧紧贴在亭子一边赤红的柱子上,立定不动了。而周遭以不变应万变的假山林木们仍保持着一贯的姿态,全然没有生人闯入的迹象。
尽欢帝带着讶异瞅了瞅那颗石块,怎的不是匕首短箭之类的?
是就地取材,还是,自己被小看了?
或者说,这颗石块是自己掉下来的?
微微挑了下左眉,尽欢帝没有做其他动作,而是阖回了方才看向那石块的眼睛,靠着栏杆就欲再次回到‘睡眠’状态:现在惊惶也无用了,倒是对方不一定是杀手。自己现在可是完完全全在明处,而且把浑身的破绽都露了出来,调整这个状态已然来不及,那便索性静观其变,偷袭的话能闪就闪,若是不及反应之下对方突出杀招,那便怪自己霉运好了。
也许,这皇宫的警卫也被自己放得太松了些吧,也可能自己,不应该这么放心大胆地遣散暗卫独自睡在这里……
正思量间突然又一颗石子凌空飞了过来,这次带着些力度砸在尽欢帝手肘上,将后者假闭着的双眸又打了开来。
尽欢帝再次瞅了瞅滚落一边的石块,微微的怒气染上了幽深的眼眸:又是石块,天降祸事已经完全可以排除了,关于对方也多了一些信息:用这种孩童恶作剧一般的手法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自己,却次次精准,让人察觉不到来时的路线方向,且力道控制地相当好,循序渐进却不伤自己分毫……
等等,不伤自己分毫?
那么,对方的身份,便不是杀手了?
不对,也可能是要猫捉老鼠一般让自己生出俱意,而后放弃抵抗像懦夫一般投降。若是这样的话,那人实在是恶趣味,或者和自己有什么仇怨了。
猜测愈发多了起来,怒气渐消,深思和回忆取而代之地浮了上来,尽欢帝开始思虑自己过往曾经给何人留下过深仇大怨。
但是这个,实在,是多了些……
多得,不可历数了,自己也采取过斩尽杀绝的手段,但是人命就是贱的像烈火燎原后的草地般窜长起来,虽然大多不成气候但是却防不胜防,就像现在这样突然跳出个人来万般撩拨自己的耐心。
心中微微呼出一口气,压下内心悄悄燃气的怒火,尽欢帝再度阖上了眼眸,凝神注意着周遭的动向,有了完全把自己当靶子的觉悟。
第十四章 父皇
大皇子单手支着灰白色空洞遍布的假山石,慢慢捏紧了手中刚刚又拾起的一枚小石,最后一次了,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
这个人居然无视自己愈发危险的打扰行为,半梦半醒地又回到想要着凉的状态,而且似乎是看轻自己一般连姿势都没有变!
伪善也好心软也罢,自己向来都坚持着既然要死之人,便权当做个人情放开他生前所为,让其迅速赴死的信念,因此从来没有对哪个自己要出手的人攻击过这么多次……
些许怒气翻涌上来,第三颗石块呼啸着向尽欢帝高束的发髻打去——许是情绪影响,这颗石块的轨迹变得明晰许多,尽欢帝全神贯注之下似乎有所察觉——于是他微微直起身,那颗本该打散他发髻的石块正中额首,而后一刻不停地坠落下来,砸在尽欢帝脚边。
而本该就此三度睁开眼来的尽欢帝,也似乎顺势陷入了更深的睡眠状态,背靠着栏杆的身体软下来,转而换成了俯趴。
大皇子掩住微张的嘴,有些讶异有些后悔地看着尽欢帝,琢磨了一下方才出手的力度:虽然有些生气,但是也没有很用力啊,就算打到了额头也不应该就把人打晕过去了的……
但是这人,分明就晕过去了……
或者,是假作晕厥,而后趁自己过去查看之时将双方都转为在明的状态?
想到这里大皇子勉力撑住了就要向亭子走过去的身体,突然开始懊恼起来:自己刚才为什么要选这样的方式把这人弄醒啊?
本来就是大皇子,虽然没有受邀但是还是可以光明正大地装作是来赴宴的,就此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