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是什么缘由,让合如宫寂寥至此,让自己当年大着舌头问宫人们时只见她们支支吾吾转移话题,或是大着胆子问母后时却见她泪如雨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连道:“母后的过错,都是母后的过错,却让皇儿承担了。”
可若是母后的过错,又是因何过错呢,竟然让这人耿耿于怀十五年,时至今日仍然对自己心怀芥蒂,编派出“七月十五出生的皇儿不吉利”这样的谎言疏远自己,又在自己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像捉老鼠般找寻自己言谈的破绽,让自己词穷?
尽欢帝见大皇子扬起的面上露出了困惑之色,只当是自己的话让他有了疑虑,便继续说道:“孤想了很久,决定把皇儿过继给常妃,把天钺过继给古妃,也好有个照应,皇儿意下如何?”
谷妃是贵妃,常妃是贵姬,同为三夫人,地位相当,貌似很合理的安排,大皇子看着尽欢帝,而后再度低垂下眼眸,有些恍然的竭力忍下心中的苦笑:“多谢父皇关心,只是儿臣愚钝,不知常妃娘娘是否欢喜。”
尽欢帝闻言笑道:“皇儿多虑了,皇儿秉性纯良又知书理,常妃一定欢喜。不过若是皇儿不愿意,此事就算作罢了。”
第十六章 赐名
“父皇谬赞,只是‘知书理’三字,儿臣实是担待不起。”大皇子低垂的眼帘中明灭不定,自己已经十五岁,早就过了六岁入学的年龄,却连上书房的门都没有踏进去过,若不是师傅因为教武需要,自己现在恐怕连字都不认识,遑论‘知书理’?
尽欢帝闻言顿了一下,猛然想起自己这个长子的待遇不同之处,始才恍觉刚刚言辞的不当之处,想起前言几句营造的慈父形象,便道:“父皇又疏忽了,不过皇儿不必忧心,皇儿天资聪颖,拉下的功课不久便能补上。今日是中秋,天钺也放了假,明儿父皇派人带你去上书房开始习礼,你看如何?”
大皇子嘴角牵起笑意,方才的秉性纯良,现在的天资聪颖,这人还真是会扯啊,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自己,居然能给自己带上这样高的帽子。若不是自己那声“父皇”叫出了口,现下自己可能便被他擒在手中当刺客抓了起来,还能在这里尴尬无比地和他周旋,现在再因为过继一事被他摆布么?
但是这样的人,自己居然,恨不起来……
“儿臣叩谢父皇。”大皇子当即跪伏下身子额首叩地,坚决地重重磕在青石路面上,而后在尽欢帝还未作出反应之时又低低说道:“儿臣恳请父皇赐名。”
恳请赐名……
青石凉薄坚硬,触到光洁额头的一刹那有令人恍惚的错觉,月光下模糊了亭中的一切,仿佛四面透风的格局突然被严丝合缝的砖墙屋房取代,两人间便隔开了一道富丽的雕花木门,而跪着的白衣人下身血迹斑斑,清亮的嗓音突然转为声嘶力竭的女声,但见成串的泪水从她苍白的两颊滑下,前仆后继地湿透了单薄的上衣。
门前门后的两人一坐一跪,坐着的人面沉似水手里犹自拿着奏折细细地看,跪着的人乌发蓬乱遮住了清秀的容颜,蜷着的双手指尖深陷入掌心,比丹蔻更深的液体丝丝涌出渗在月牙白的指缝中。
双拳明明握得很紧,却想要再紧些再用力些,只因现在为止,什么都没有抓住,什么都已经失去。
她跪在门前不断叩首,光洁的额上已然血迹斑斑,周遭似乎有宫人窃窃私语,她却恍然不觉,仿佛这世界只剩了眼前这门,和门后自己最重要的,最牵挂的,最想获得原谅的人。
额前的疼痛已然麻木,一点一点的额头靠着本能上上下下,浑身酸软地没有半丝气力,产后的虚弱缭绕在每一寸肌肉间盘踞不去,下身的痛楚似是空荡到极点的折磨,将所有面对的勇气都一并抽空了。
千篇一律的恳求声一遍一遍地响起,娇弱的喉际已然滚烫焦灼,连最轻的呼气声都似会带出几缕血丝。
半日了,整整半日了,缭绕在御书房外的就只有一句话:
“皇上,臣妾恳请皇上为皇儿赐名!”
从刚开始的温婉如玉,到后来的带血咳泣,发声的人没有说其他任何字样,任是偶尔进出御书房的太监擦着衣边从旁走过,任是自己宫中的宫人怯怯地劝导,全然止不住她颤抖着为刚出生的婴孩祈求名字和赐福。
朗月映照下尽欢帝微微失神,而后又看着跪伏在地上的人,却甩不脱方才在脑海中回忆起来的画面,那个女人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让自己原谅她的话,碎碎念念的都是新生儿的名字。
亭阶前月华如水,时隔十五年,尽欢帝妥协般吐出三个字:空,逝,水……
声音低沉吐字清晰,皇家姓氏乃是‘空’,即如方才家宴中三个孩童的名字一般,无论名中带着多好的祈愿,和这个姓氏一起念的时候,让人感受到的尽是惘然。
一如长公主的延年,空有延年不知幸事,空自长寿却要见遍身边牵挂之人一一逝去,独留一身牵挂;一如二皇子的天钺,天赐钺,领皇权,终不过是礼仪之用,就算临了了黄袍加身,留不住所爱所念之人分毫;又如小公主空菱,音同‘空灵’,似是尽欢帝手下留情的谐音,皆因空灵之人翩跹于红尘间世故不通,富贵荣华间不见真正喜爱之物,缭乱浮生中总错过珍之重之之人。
皇家宇内欢声笑语,夜来回梦悲歌遍地泪湿枕巾,不独今朝‘空’姓王朝,任是其余霸绝天下的‘秦’姓,治事太平的‘李’姓,寰吞宇内的‘孛儿只斤’又如何,后宫之中尽是脆弱的人儿,君临天下的背后皆为烦不尽道不平的满心琐事。
大皇子完全没有异议,再度叩首而后说道:“逝水谢过父皇赐名,更深露重,儿臣恳请父皇早些回殿安歇。儿臣跪安。”言罢再不顾及其他,抽身离开,只因心中比方才平添了过多思绪,实在是强撑不下去了。
看着少年纤瘦飘忽的身影逐渐被包围在夜色中,尽欢帝又恍惚间忆起当年御书房外的情形来,记得那半日后那个女人体力不支,没有任何成果地倒在书房门前,在自己默许下由合如宫的宫人抬了回去,事后自己又让太医将她好生养着,只为让她见长一些皇子的遭遇。
现在想来,让她活的长久些,终归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那日之后不止她身上落了病,心里也阴郁了一片,任是太医如何诊治都开不出对头的方子,就那样不好不坏地过了三年,而后太监一声“洁妃娘娘薨了”,自己便将人合着贵嫔的礼制葬了她,在一片臣子的劝诫中坚决地将皇子迁到了破败的殿中,自此事事不问。
不知和他聊了多久了,天色居然有了转亮的趋势,遍体的寒气也是驱散了不少。醒着,至少比昏睡着要不易着凉的多了。
尽欢帝从亭中站起身来,回想了一下方才吐出的三个字,突然感觉有些摸不着头脑,口中兀自喃喃念了几声“逝水,逝水,逝水……”
而后因着坐的太久了脚有些发麻,便慢慢扶着栏杆踱步,耳畔还缭绕着那两个柔弱纤细的字,脚下便突然踏着了一个棱角分明的小物什。尽欢帝移开脚俯下身,惊觉方才遗漏了些什么:
他用这样意料之外的方式吸引自己的注意力,自己居然只看到了结果忘却了过程——那样犀利的扔石子,真是一个久居深宫周遭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宫人太监之外没有外人的皇子,应该有的手法么?
第十七章 过继
逝水跳窗进到房里,迎面碰上了小宫人有些阴郁的责问:“殿下又跑去哪里了?奴婢可是记得殿下说过对那个家宴没有任何期待的咧,殿下不会无聊到对一个没有看头的家宴起了兴趣,流连忘返吧?”
一席话说的有些主仆不分,严厉得像是管家婆一般。逝水偷着觑了一眼烛台边睡眼迷蒙的墨雨,心中有些讶异:这个小丫头是怎么回事?自己以前出去执行再回来的时候总见她房间已然一片漆黑,似是熟睡已久,现下居然过了半夜还坚持不懈地堵在自己桌边等着自己抓现行,奇怪啊。
“殿——下”墨雨拉长了调调,而后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来:“知道了,殿下一准是去了,但是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啊?那些小公主小皇子们还小咧,那个皇帝不会把家宴拖拖这么迟吧?”
“嗯,这个,墨雨也还小啊,都已经这么晚了,快些回去睡觉,有事明天再说?”逝水拎起一边的灯笼就想点着了催墨雨离开,突然被袭到面前的清香止住了动作:
墨雨身体微微向前倾到逝水胸口,扬起小脸看着他,漆黑的眼眸在昏黄的烛光中粲然生辉,唇边回荡着狐狸偷腥时狡黠的笑容。这一笑笑得稚嫩的五官霎时成长了几分,粉色红唇轻启道:“殿下知道奴婢几岁了吗,这么不负责任地说奴婢还小,很不好咧。”
突如其来的暧昧的姿势和前后落差勾得逝水心中有些发慌:对啊,这个小丫头三年前入的宫,自己从未问过她身世年龄,现下细细想来对她的过去竟是一无所知。
“唉算了,就知道殿下一点都不关心奴婢,现在连扯个谎让奴婢放心些都懒得编排。”墨雨突然缩回身子,语气带着幽怨地摇了摇头,而后连灯笼都不提便向着房门走去,脚下跌撞地似是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
“好了墨雨,我去那个家宴了,后来又和父皇单独待了一会儿。”逝水妥协般简略地说道。
墨雨微微侧回身子来,眼中仍然带着不满足的意味,而后说道:“殿下和那个皇帝有接触了啊,这样的事情居然还要瞒着奴婢。不过殿下和那个皇帝单独处了这么些时候,不会就是父子情深叙叙旧吧,难道是要等到明儿个圣旨一发才让奴婢知道么。”
逝水听到‘圣旨’二字方才松了神,赐名过继习礼,样样都不是小事,就算今天自己不说,过几个时辰后大清早的便会由嗓音尖细的太监手捧锦绫候在大厅说,到时候墨雨又该啰啰嗦嗦的了:“好了好了,父皇赐名了,然后让我去上书房习礼,还有可能会把我过继给常妃娘娘。”
“过继给常妃娘娘?”墨雨眼中陡然浮现了些微的怒气,回过身有些急速地说道:“那个皇帝把殿下丢在这里不闻不问这么久了,突然提出要过继给常妃娘娘,一定是不安好心。”
“墨雨不要这么紧张啊,也不是只有我,天钺也要过继给娘娘的。”逝水压抑着语调中慢慢渗入的颤抖,不安好心,自己怎会不知啊,但是又能如何?
“二皇子殿下也要啊,那么也是常妃娘娘?”墨雨闻言怒气散了些,却是疾步走到逝水面前急切地发问。
“不,不是。”逝水竭力使口气变得和缓平静,似乎很能理解般说道:“墨雨真是小傻瓜,两个皇子一并过继给常妃娘娘,不是添乱么。”
“那难道是皇后娘娘?还是,还是古妃娘娘?”墨雨说到皇后时面色稍平,言及古妃时眉心陡然拢了起来,见到逝水对着后者点头时眼中怒气简直就要喷了出来:“那个皇帝简直就是不可理喻!殿下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被这么折腾啊?!”
逝水眼见着墨雨情绪愈发激动了起来,满满的都是几分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架势,便继续出语安慰道:“父皇安排地不错啊,常妃娘娘和古妃娘娘同为三夫人,地位相当,我没有什么受委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