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人方才喏了一声,微微觑了一眼已经松绑正在小心活动着手脚的侍卫,而后跟着迎上来的宫人向屋外走去。
古妃见她消失在转角处,回眸又见那侍卫点头哈腰仍然杵在屋里,便对搀着自己的宫人说道:“赏他几两银子,原先他做的什么,以后还做什么,只不要被人调走了便是。”
那侍卫慌忙跪下行礼,而后乐颠颠地跟着宫人离开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对那宫人露出担忧之色,此刻只是显出劫后重生的狂喜,身体颤抖的原因也只是由着方才留下的恐慌和被绑过久的麻木。
刚开始古妃便让人堵了他的嘴,也幸亏如此,没能让他吐露出要为自己开罪的话语,由此让一片痴情的宫人寒了心。
古妃看着两人先后离开,心中突然有些恍惚,她看得出那宫人身在局中不知祸福,也许至此仍念念不忘与那侍卫的单方面眷恋,所以现在自己仍有余地可以摆布那宫人让她为自己,在常妃那方做事。
——是,自己想当皇后,继任那个现在只是苟延残喘着的病痨子当皇后。
所以,自己要除去常妃这个绊脚石,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除去,哪怕会招致皇上的惩责。但若当真败露了招致祸端,那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至少那样,皇上便会留意到自己与其他妃子的不同之处了吧。
这些念头,是什么时候起的呢——还是一直都存在着,想让皇上注意到自己,注意到自己是不一样的人,是真真切切爱着他的人……
古妃缩回搭在宫人臂上的手,让她退下而后独自向着卧房走去。真的是,一直存在着的吧,若非如此,虽然任性却也知晓分寸的自己怎么会在刚入宫之时便闯出小小的祸事;怎么会这么执着地将牵凤宫布置地处处是景,不独与今朝的其他宫殿不同,连同前几朝几代估计都没有这样遍布植物的宫殿;怎么会不断地对自己被众人夸赞着的外貌失却信心。
又怎么会,像今天这样,明知皇上聪明得可以识破自己的伎俩,却还是要放手一搏,做违背道德的事情,想要成为他身边,独一无二的,可以平平看向他的,母仪天下辅佐他的人……
为了他,自己好像已经违背了太多自出生以来便坚持着的行事准则,书香门第世代为官的家中独宠的小女,虽然娇惯任性却聪明伶俐顾全大局的古妃,本该是从来不屑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而现下,却要栽赃陷害沿袭前朝女子争宠后宫的行径。
也许会用错了手段,不,他一定认为自己用错了手段,也会以为自己是个争权夺利不顾一切往上爬的女人——但是,但是自己还是要这样做……
圆月已然往下堕落,天边隐约着开始浮现第二日的光亮。流云随着无心的秋风四处奔波,古妃唇边轻轻绽出几个字“不想后悔,陛下。”
珍珠落地般莹润的声音,一如十六年前洁妃颤抖着手将药粉递到太监手中,苍白的唇边抖落的心声,字字重合
第二十章 授业
清晨,上书房内,身着蟒服手拿经卷的董大学士走在一张特制的桌案边,时不时纠正坐着孩童的琅琅书声,偌大的房内除了垂手立在一旁的太监竟然只有一坐一站两个人影。
尽欢帝只有两个皇儿,众位兄弟尽皆叛乱,连同其内亲外戚放逐边疆,自然没有皇子的堂兄弟们陪同出现在上书房。而今若有似无的大皇子又不曾到过书房,倒是显得这里皇族人丁单薄,一直努力攻书的二皇子空天钺更是形单影只。
但今天似乎事有不同,日头尚未攀上庭前枝繁叶茂的松柏尖梢,一向宁静的上书房外便响起了零零落落的脚步声,而后敞开着的门前显出一个人影,尖细的嗓子吆喝着“大皇子殿下驾到”。
事出突然,仍在读书的天钺二皇子惊得霎时掐断了梗在喉中的晦涩诗句,手中书卷一放就欲站起身来。尚在踱步的董大学士董辞未及反应,也只得了将一只手拿着的经卷捧在手心的时间,便匆匆忙忙掉转方向迎了上去。
依着规矩上书房的师傅们不用对各皇子行跪拜之礼,董辞便立着参见了逝水,口中说道:“微臣参见大皇子殿下,殿下千岁。”
话音刚落便听得耳边响起少年清亮温文的声音:“老师不必多礼,学生初次入学便迟到,希望老师不要责罚才是。”
董辞闻言方才抬头看自己的第二个学生,谁料一看之下竟不舍得再错开了眼去,只见那松柏斑驳的影子轻覆在少年宽松的常服上,天然闲适地描绘上了细细碎碎的花样图案,自服帖的领口处向上浮现的莹润脸庞上淡淡地缀着轻拢的眉眼。
少年只身立在门槛处,周遭还萦绕着方才谦辞留下的平易痕迹,董辞只觉身心放松,便兀自跌落进了少年养在薄唇边儒雅清新的笑容中。
逝水心中也荡落了些许讶异,未曾料到上书房的总师傅,方才那一路上太监赞叹不已的董大学士居然如此年轻,却是缭绕着周身的,仿佛自出生便带着的书卷气息,挺拔的身姿不卑不亢地立在自己面前,琥珀色泛着微光的瞳仁直直地便射入了自己眼里。
看到这里逝水脑海中突然浮出墨雨的话来,不久前这个小丫头和自己一并跪着听完了圣旨,而后趁着别人不注意在自己耳边嘟着嘴说了一句:“殿下你完蛋了咧,上书房的总师傅是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
墨雨不知为何总是对宫中的消息分外灵通,自己毫不怀疑墨雨对眼前玉树临风的老师的评价,绝对是经过她观察良久之后得出的结论,但是比起‘书呆子’来,‘饱读诗书,执守原则’比较合宜吧?
想着逝水不待董辞回答便道:“学生愚钝,以后恐怕要劳烦老师了。”
董辞至此方才回过神来,是了,大皇子一直幽居深宫从未入过学,就算私下里再怎么勤学苦练终究只是个人奋斗,没有旁人教授指导的话事倍功半。只是不知为何皇上疏忽大皇子这么些年月,至今方才想到要令其一并来读书学礼呢?
疑惑重重,董辞心中微微吐出一口气,躬身说道:“殿下过谦了,且教授乃是微臣分内之事,不敢言劳烦之词。”而后将逝水引着到了天钺桌边,尚未言其他便听得天钺一叠声叫唤了出来:“天钺见过皇兄——哥哥总算来了!”
原来天钺一直孤身读书早已生出不耐之心,更兼后宫中陪伴之人对自己都是唯唯诺诺不合心意,董老师虽然没有过分谦卑却是从来不言及玩耍之事,便一直想着自己素未谋面的哥哥。因天钺母后早早过世,尽欢帝又甚少来看望他,玩心甚重的天钺便对和自己身份相当,从而可以平等嬉戏的大皇子期盼已久。
方才听那太监呼出一声“大皇子驾到”,天钺早已按捺不住了,现下董老师好不容易把人领了过来,匆匆行个礼便满眼星星地看着逝水,童年中缺失已久的喜乐霎时涌满了脑海,心绪翩飞早已透出了这满是书卷的上书房,全无了半点好生念书之意。
逝水被天钺突如其来的热情撞了个措手不及,眼见着面前比自己小上七岁的孩童满脸见了新玩意儿的欣喜,念及昨晚他在那人面前争抢月饼欲要吸引那人注意的举止,不由泛起阵阵酸楚,天钺的处境虽然比自己好过甚多,终究也是不得宠的皇儿,那人虽然承认他在皇室中的地位,但是人性化的恩施却是吝啬异常的吧。
想到这里,逝水嘴角浮出兄长似的和蔼笑容:“哥哥以后也要请天钺多多指教呢,哥哥现在还不如天钺学的多呐。”
天钺脸上一红,可从来,没有人这样夸赞过自己呐,难得一见的父皇没有,宫人太监只是带着恭敬的神色说自己聪敏过人,而董老师则是不断地说自己火候未到要更加勤学,现下看见哥哥微笑着温和地这样说着,心中像是沁了蜜一般甜滋滋的,口中却是木讷地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董辞见天钺欣喜,手边的书卷早已不知丢到了何处,便对着他咳了两声让他回过神来重拾起书来,而后转向逝水问道:“不知大皇子殿下,识得多少诗书了?”
逝水微笑着看天钺对着自己吐了吐舌头,而后咧嘴抓过桌案边被遗弃的书卷,猛听得董辞发问便微微楞了一下,心中思量了一番——自己身边一直没有教授之人,宫人太监识字不多,而那人又没有吩咐人给自己送来过书卷之物,那么自己照理应该是从头学起的吧:“诗书还未研读,连字都尚未认全。”
董辞闻言心中嗟叹了一番,说道:“不打紧,殿下从头学起,若是奋发苦读,假以时日定能学富五车。”而后转身命人寻出《三字经》来准备从头教起。
房外太阳勤勤恳恳爬着坡,不久便挣脱了似乎牵扯着自己的松柏枝桠,向着更高的正空一路进发,矗立着的大树将绵延四方的树影慢慢拉了回来。即使仲秋,快到晌午的时辰也显露出了热意。
第二十一章 暗示
“二皇子殿下,张望够了没有,这一早上都学了些什么?”
眼见着就要用午膳了,董辞终于忍不住手中的卷轴一把敲击在天钺桌案边,这个二皇子自打大皇子来了之后便一直斜着眼,口中只凭着惯性一路念念叨叨着治世之道,却是半点没有往心里去了。平日里二皇子虽然也时不时开开小差,但是总有七分心思放在这书上,现下估计全身心都飞扑到一边的大皇子身上了吧。
想到这里,董辞不由得也撇过头去看端坐着依样习字的逝水,师徒二人由此便重复起了这个早上断断续续却是贯穿始终的偷窥动作,手上仍然抓着满满密布着铅字的书卷,眼眶也是正对着文章,眼眸却不听使唤地斜了过去。
太阳照得房里愈发明媚,逝水挺直着背脊坐在桌案边,光影下托出的侧脸恬淡清雅,莹洁修长的五指佯装僵硬地握着笔,一边看摊在一边的《三字经》一边照样子描摹着,面上平静若水,心中却是苦笑连连:若是以后天天都被这么拘束着,自己可什么任务都接不了了。
不过,这个‘天天’,也不长远了吧,那人应该已告知常妃和古妃过继一事,自己这方估摸着也已在倾巢覆卵的途中——只是这次,希望自己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泰山崩于前而不逃却任其掩埋了,虽是安之若素,但至少在可以争取的时候,不能让那人称心如意地摆布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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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牵凤宫,古妃笑容满面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禄公公,虽是主仆尊卑有别,但此刻古妃却谦让着令禄公公与自己平起平坐,看了看放在一边的禄公公刚刚送来的江南上贡的锦翠糕,口中合体地道:“皇上百忙之时还想着臣妾,真是让臣妾有喜又惊,深感宠命优渥。”
禄公公微微低眉回道:“娘娘贤淑婉约深得圣宠,皇上想着娘娘是必然的事情,此番命老奴送来刚进贡的糕点,也是想娘娘共同品尝之下,能得欢颜。”
古妃柳眉微挑,‘得欢颜’,么?
这些时日来皇上一直夜宿斜阳殿,自己连皇上的面都没有见到,倒养出了那个新近专宠的羊谷菀妃的娇纵来,明明只是个修容罢了,却连皇后娘娘那里都敢连日不去请安,前些天自己讨个面子想去斜阳殿熟络熟络,居然被一干子宫婢以菀妃正与皇上嬉游,皇上下令不得有任何人打扰为由挡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