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欢 第45章

拢了拢眉心,尽欢帝想起了今早用膳时逝水面上的表情:

八珍汤,福满堂,岭江青青杨柳畔,于他明明该是似曾相识,且至今仍难忘却的东西,何故却要有意隐瞒,巧笑掩过?

若是简单道句‘儿臣曾听宫人闲话提及’,倒也不会让自己耿耿于怀;而现下的避而不谈,却让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既想知道事情的原委,又担忧他所涉之事太过复杂。

所以,是查,还是不查?

“皇上,晚膳时分了。”身边的随侍太监恭声提醒,低垂的眉眼不曾抬起来半分,亦不曾期许过尽欢帝和颜悦色的回答。

“孤知道,今日晚膳延迟。”尽欢帝的语调轻描淡写。

随侍太监低低应了一声,而后转头叮嘱跟着的小太监,程序行进地自然而然,什么用膳时间对尽欢帝来说不过是随性而定的意外,若不是今早有意调侃逝水,尽欢帝决计不会乖乖等着祖宗安排的早膳时刻。

“你们退下。”尽欢帝说着迈开步子来,将平头靴不急不缓地覆在青石路阶上,绵延垂帘的水浪下摆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刻钟后,尽欢帝阖上御书房的门,而后走进内里,在贴墙的书柜上轻轻叩击了四下。

这次的等待不漫长,尽欢帝撑着下颌的左手还未换了姿势,宿尾恍若琴瑟合奏的声音便萦绕了出来:“主人。”

尽欢帝有些懵懂地看着宿尾,却不知如何开口,或是,不确定是否要交托宿尾来做这件事。

宿尾黑色斗篷下猩红的嘴唇轻轻扬了扬,而后戏谑地道:“主人登基十五年来,召宿尾的次数屈指可数,这短短数日竟也叫了两回,宿尾真真受宠若惊呐。”

尽欢帝听着宿尾讥讽的话,却是没有生气,只淡淡地道:“这次打探的事情,交由朱雀未免太过隆重,交由白虎之类又不对口,只能叫宿尾这样术业不精的了。”

宿尾闻言笑得更为放肆,单膝跪着的左腿一撑就站了起来,而后缓步走到尽欢帝座椅边,单手支着精雕细琢的椅背,语调不恭地道:“就知道让主人承认一些事情是非常困难的,比如像现在这样,在暗卫里头最放心宿尾。”

尽欢帝拢了拢眉心,横眼扫过近在咫尺的宿尾,却是没有否认:

逝水下午说的话,让自己确实对宿尾生出了超越下属的信任。

宿尾见状乘胜追击,强调愈发诡异:“又比如,主人对大皇子殿下动了真心。”

尽欢帝终于冲口而出:“胡说!”

宿尾挑了挑眉,极为诚挚地一一历数道:“就宿尾所知,主人从来不主动邀人同桌吃饭,今早却与大皇子殿下共进早膳;其次,主人素来不喜与人有除情|欲之外的肌肤相亲,却屡屡拥抱大皇子殿下……”

“够了。”尽欢帝总算拾起了一些威严,正了正身子,无可奈何又有些心虚地道:“监视主人,宿尾此番违罪不轻。”

宿尾伸手掩口,借着小小的柔媚动作硬生生憋回了还没有说出口的例子,青葱水嫩的纤长手指轻触在薄唇边,在黑袍的掩映下说不出的蛊惑。

半晌,宿尾方才道:“宿尾知错,求主人饶恕,在此之前,主人是要打探什么?”

尽欢帝无奈摇头,开口又合上,凤目微眯了许久,方才道:“福满堂。”

宿尾此刻已经全无规矩地坐在了书桌上,大大咧咧地翘起二郎腿来,伸手拨弄着桌上精致的青瓷笔架,心不在焉地回道:“这么多年了,主人还不放心御膳房的那些个高帽子啊?”

尽欢帝敛眉,字字清晰却又纠葛不已:“宿尾这次要查的,是逝水,有否去过福满堂。”

宿尾一愣,而后不确定地问道:“大皇子殿下?”

看见尽欢帝微微颔首后,宿尾顿了顿,有些试探性地说道:“大皇子殿下足不出宫,怎会与那岭江的酒楼有瓜葛?如若是有了交集,也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两次,虚无缥缈地很。”

尽欢帝有些困惑地看了看宿尾,而后迟疑又有些玩味地道:“宿尾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宿尾微惊,点在笔架高耸的中峰上的食指稍稍一顿,而后又开始轻轻摩挲起来:“宿尾确实没有说过丧气话,但是主人也知道,那福满堂往来人流甚多,而且还有个店家永不相问的地下一楼存在……”

“地下一楼?”尽欢帝截住宿尾的话头,幽深的瞳眸闪了闪,而后若有所思沉凝了起来。

听到尽欢帝重复的四个字,宿尾收住所有的敷衍,脸上带着说错话的懊恼和烦闷,从书桌上溜了下来,有些小心地唤了一声:“主人?”

尽欢帝没有答言,宿尾便稍稍加重了音调,像是在担心尽欢帝沉思的内容似的,又唤了一声:“主——人?”

书房里瞬时寂静,在尽欢帝逐渐幽邃的瞳仁下,宿尾拖着尾音的字符底气不足地戛然而止,透窗而过的细风微拂过桌椅屏风,而后打着卷儿湮没了声息。

“宿尾。”尽欢帝抬起眼帘,看着驻足在自己座椅边的宿尾,方才的轻松氛围一扫而空,专属于上位者的不容违拗式语调再度浮现。

宿尾垂眉,规矩地退回一步,又将左膝跪了下来,恭谨地道:“宿尾在。”

尽欢帝站起身来将手背负过身后,坚决地道:“取消打探,转而调查福满堂,不惜一切办法,我要确定逝水有否去过福满堂。”

第二十五章 往事,交错(二)

宿尾厚重却翩跹的墨色下摆在窗棂边一闪而逝,尽欢帝背负过身后的双手方才猛然握拳:

福满堂,地下一楼……

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这件事了?

铺陈开一张宣纸,尽欢帝将青瓷笔架上随性搁置的紫毫笔轻轻捻起,在从未干涩的柔腻端砚上抹上了几许赤色的丹青。

站在书桌边细细端详了那莹白无垢的宣纸半晌,尽欢帝手腕一转便将收束的紫毫狠狠定在了那片空荡的正中:

霎时,妖艳的丹青印染在纯净的底子上,而后氤氲开了一圈‘血雾’。

尽欢帝面沉似水,宽大的袖袍笔直地垂落在书桌边侧,余辉下挺拔的身姿沉着镇定,滴水不漏。

十五年前登基,十二个皇兄尽皆斩首,内亲外戚发配边疆,尚在襁褓的婴孩亦未曾施予半点例外,因而照着那时的天气,应该凶多吉少了才是。

但自己从未放下戒备之心,故而暗中派人沿路监视,甚至时至今日,仍然有自己的人守在边疆贬谪之地细细查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若有任何异样,飞鸽传书立马上报。

于是十五年来,间或地也下药暗杀了几个不安分的人,平定了几场未成规模的暴乱,将所有与夺位相关的疑点浸染在鲜血中,深深埋进了边疆的冻土下。

尽欢帝行云流水地移动着手腕,宣纸上绽放的血莲逐渐成型,伸展着懒腰的柔媚花瓣渐次张开,轻轻一弹便滴落了一地璀璨的赤红水泪。

然,这个表面上看来天衣无缝的防范,在一开始就有了致命的纰漏。

尽欢帝唇边荡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猩红的舌头在薄唇上舔舐了一圈,稍稍用力,手中的象牙笔管便瞬时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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