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欢帝挑了挑眉,绽出一丝苦笑。
果然如此,皇儿大概只知自己阴晴不定,却不知自己为何阴晴不定,只知自己时而强横时而温和,却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善变。
自己已经被皇儿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牵着鼻子走,皇儿却仍然茫然未知。
不过,也幸好未知,否则,还会生出几许厌恶来。
“洁妃已死,也好生安并了,逝水告诉父皇,父皇还能再做什么么?”
尽欢帝眼神诚恳,仿佛逝水无论说什么,他都会照做,毫不犹豫,绝不食言。
逝水却是语塞。
从荔香宫直冲回来,将自家尊仪无上的父皇逼到床上,大肆逼问,发泄完了,居高临下看久了,逝水终于稳下了心来,静静思量了一下前因后果。
其实,父皇根本无需向自己坦诚罪过,父皇是一国之君,而如墨雨所说,母妃也有过错,投下春药在先,触犯了国法律条,父皇被母妃设下陷阱,受默瞒,盛怒之下有所苛责也是情有可原,只是方法太过伤人伤心,自己忿忿之下,好像还是有违常理,咄咄逼人了些。
而且,事到如今,母妃都已经入土为安,所有的怨念纠葛都长埋地下,自己还能怎么做?
尽欢帝觑着逝水犹疑,只当是逝水怒极失言,心中愈发忐忑,索性撇下架子来,像做错事情的小孩一般低垂下了头,语调在不知不觉间愈发谦和。
“是要昭告天下,追封洁妃为后么?”
“是要父皇启程,去洁妃墓前追悔么?”
“是要斋戒数年,一力担起过去所犯知错么?”
“是要……”
“够了!”
尽欢帝正喃喃低语着补救措施之时,忽然听逝水一声嘶吼,一拱身,双手搭住他的两肩,直直地将他扑倒在了床上。
如此桀骜不驯,雷厉风行,永不言悔的父皇,怎么会对自己迁就至此,甚至不惜放下所有架子,像臣下一般俯首恳求原谅?
父皇从来都高高在上,为何会有今日的委曲求全?
“逝水?”
尽欢帝仰卧在床上,竭力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狠狠埋首在自己胸前的逝水,惶惑地伸手抚上了他的头。
“父皇不要再说了。”不要再,做出对自己与众不同的事情,让自己心生错觉,让自己再沦陷下去了。
“逝水可是觉得,父皇无论怎么做,都于事无补了?”
尽欢帝如履薄冰。
“对,于事无补了。”
逝水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尽欢帝的话,咬出最后一个‘补’字,抬眼方才发现,尽欢帝的表情,一瞬间仿佛跌到了谷底。
“逝水为何不让父皇试试,若是逝水能释怀,父皇可以,可以做很多事情。”
尽欢帝吞回了嘴边的‘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紧张兮兮地等着逝水的回言,却见他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要释怀的,不是逝水,也不是母后,而是父皇。”
尽欢帝困惑。
逝水将削尖的下颌抵在尽欢帝胸口,看着尽欢帝惶惶然的表情,深深吸了几口气,挥散了脑中的愤恨和不解,终于完全冷静了下来,慢慢地说道:“母妃已经归于尘土,也可能已经再世为人,前尘尽忘,无法再听到父皇的悔过了,所以父皇根本无需再做什么,若是父皇心中早已后悔当年之事,那这十几年的懊恼纠结,便可以抵过再昭告天下,诉诸母妃墓前,诸如此类的弥补,父皇已经可以释怀,让此事过去了,而若是父皇原本便心中无愧,那再做这些,不过演戏而已,又有何用。”
“父皇觉得呢?”
逝水看着听了自己的一席话之后,瞠目结舌,不知是惊是喜的尽欢帝。
“父皇,觉得,觉得……”
尽欢帝僵硬地卧在床上,有些结结巴巴。
皇儿说的,都是真的么?
——还以为,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儿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儿臣只想知道,父皇现在,可还对母妃当年所做的错事心怀忿恨么,可有懊悔将母妃冷落数载么?”逝水敛眉,表情诚恳,眼神温润。
尽欢帝终于忍不住心中大悲大喜,一个翻身,将逝水牢牢箍入怀中,低低窃语,声音弱到几乎不可闻。
“父皇今生,终于有机会心怀谢意。”
尽欢帝的语绸有些出离的虔诚。
“亏得洁妃的小小计谋,亏得洁妃加入父皇膳食中的那一剂上佳的春药,亏得阴差阳错的那一夜缠绵,亏得太医们甚通医理。”
若非他们,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好的运气,将皇儿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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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欢帝回朝至今,倒也过了几月的太平日子,金秋十月间,丰收的季节也到了。
白丁布衣,满腹经纶的书生,闲来无事的富商,仍会时时私下里议论朝政,说这朝堂之上,最刚正不阿,最不趋炎附势,最敢于直言敬上,最舍生忘死的官员,最敢批判帝王之过的官员,是谁?
今日之前,这份榜单上,可能是董辞之类的人名列前茅,但是今日之后,数个直属九卿,却是平日里胆小怯懦的文官,就要雄纠纠气昂昂地冲上前来,将董辞之流挤下去了。
自然不是他们转了性子,开始要抛却一切,专注匡扶社稷了,而正是受人胁迫,担忧自身的安危,为自己的身家性命考虑,才不得不捅出在几天前,他们还一无所知,甚至于此刻,他们仍然一头雾水的惊天秘闻了。
因为尽欢帝不上朝,所以这数个文官便不能在朝堂之上启奏,又因事态紧迫,也不允许他们写奏折呈递上去,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才会被尽欢帝看到啊,所以他们就一步一惊心,一步一叹气,一步一跺足长叹地,到得了宫门。
文官们是各自从府邸出发来的,所以他们见到彼此,觑着彼此脸上一模一样的慌张表情,倒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了,也不知是谁,当先一拱手,隐晦地问了一句:“敢问侯掌故,可也是身中了‘七日散’之毒?”
七日散,乃是江湖中一种奇毒,今日服用,翌日必须得到解药,否则身体日日溃烂,逐日加重,这个时候就算得到解药,也是无力回天,直到第七日面目瘫痪,骨肉分离。
中毒者生不如死,因其太过狠厉,江湖中的名门正派与旁门左道都达成了协议,不允许再使用此毒,否则人人得而诛之,但罗网的人对此不屑一顾,照用,但是因为次数少之又少,而且大多不露痕迹,武林中人对此倒也有些束手无策。
问话之人是一红袍官员,昨晚正在府中书房独自歇息,看着窗外枫叶如火,优哉游哉捧茶抿了一口,突然见房中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影,黑布蒙面,露出一双澄澈的杏眸。
“茶中有毒。”
听声音是个少女,婉约,但是很冷冽。
红袍官员一惊,剧变之下,有些不知道先扔了茶碗,还是先吼一声‘有刺客’,愣愣地就站了起来,被那个少女欺身上来点住了哑穴,开门见山来了一句。
“现在的皇帝,当年弑君杀兄,凭着一张假圣旨坐上了王位。”
官员瞪大了眼睛。
“具体的你不用知道,我不管你以何种方法,明日太阳落山之前,将此事桶到那个皇帝那里去,闹得越大越好。”
官员眼露茫然。
“七日散,你茶中的是七日散,你可能不太清楚这个毒,所以我带了东西让你看看。”
少女也不废话,直接回身走了几步,竟从书房的屏风后面拖出了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官员大骇,这,这什么时候,居然多了一个人?!
“算算时间,已经是第七天了。”
少女喃喃低语了一声,然后撕拉一声扯开了那个人的上衣。
胸口已经血肉模糊,皮肉翻卷,刚有还不清晰的腐臭味突然扑鼻而来。
官员竭力闭上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少女冷冽的声音回荡起来:“听我的话,我明天给你解药,否则我免费送你们全家足量的七日散,你等会儿可以看看自己身上,应该已经起红疹子了,而且你府上我来去自如,这点你现在应该很清楚了。”
官员又惊又怕,被眼前的情形吓得魂不附体,一时竟没有回应。
“知道了就点头,趁这个人还没烂透之前,我还要给别的人看,否则又得等七日。”
少女有些不耐烦了。
红袍官员回想着昨日之事,此刻仍然心有余悸,问话一出,却不只那‘侯掌故’,数个文官都点了点头,然后互相望了一眼,万般无奈心惊地摇了摇头,回身看着赤红的宫门。
传闻,尽欢九年,皇上在这里杖责,打死过不少高官元老,所以这宫门还是有些让人胆寒的。
但是文官们鼓足了勇气,齐齐跪了下来,朗声吼道。
“臣等有一事不解,冒死求见!”
守在宫门前的禁卫原本看着一群红衣绿衣的文官在宫门前交头接耳,就存了几分疑惑,见他们义无反顾叩头便拜,还口呼‘冒死求见’,倒有几分被震慑住了。
——这年头,居然还有不怕死的文官。
宫门前的两个禁卫面面相觑,先是问出一声:“你们有什么事?不许在宫门前喧哗!”
文官们不予理会,继续嘶吼,两个禁卫便互相递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点点头,入得宫门,禀报去了。
看着禁卫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齐声吼叫的文官们却忽然噤声,战战兢兢地XX了一会儿。
“你说,我们在这里大吵大闹的,以皇上的性子,会不会直接将我们赐死啊?”
“赐死就赐死了,还干脆利落些,要是我们不这么做,今天就拿不到解药,这七日散的奇毒,你大概也看到过中毒人是怎么死的了,那个惨的哟,我宁可被皇上赐死。”
“对对对,还有,皇上赐死,死的是我一个,要是我现在回去,死的可是全家啊!”
“那我们,继续吼?”
协商了一会儿,文官们好像又鼓起了勇气,对着没有反应的宫门又喊起来:“臣等有一事不解,冒死求见!恳请皇上赐答!”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十九章 静观其变
“父皇,你看小栗子又长胖了不少呢,墨妃娘娘可是好吃好喝的待它了。”
“喵呜。”
“……”
“父皇,来摸摸看嘛,软嘟哮热乎乎的,不要紧的迷,小栗子很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