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嗣恹恹道:“如果朕不是皇帝……”
庆王道:“你本来就不配做皇帝,看看你父子将大衍糟蹋成什么样子,哼!表面上仁义道德,对军械不屑一顾,私下尽使些鬼蜮伎俩,老夫最痛恨你这等……”
李承嗣漠然招了招手,有人上前拎住庆王衣领,反复抽他耳光,直到他两腮高高肿起,吐不出清晰字句。
李承嗣道:“四叔……你光明正大,手段高明,手头两万宇国骑兵,叫我一个侍卫轻轻易易捉了来,也不害羞?”
庆王四五十岁,原本相貌堂堂,颏下几缕花白胡须,肩背挺直,满是桀骜的傲骨,此刻脸肿的不成样子,惨不忍睹,十分愤怒地说了句话,无人听得出他在说什么。
李承嗣只觉索然无趣,叫人将他押了下去。
袁希跪在他脚边,为他斟茶,肩背挺直,有如鞘中利剑。
李承嗣坐了下来,疲惫道:“你做得很好……朕未曾料到,你竟能做到这一步。单枪匹马与两万宇军对抗……朕记下了,来日论功行赏,必少不了你的。”
袁希不安道:“陛下,此事多亏有达能部数千人从旁协助,臣并非单枪匹马……况且并未与敌军接阵,臣不敢居功……”
李承嗣道:“达能部是你找回来的,不打仗就能偷出敌军主帅也是你的本事。”他笑了笑,道:“你把庆王的手下都抓来了?”
袁希恭敬道:“是,达能部擅长袭扰,虚虚实实撩拨几次后敌军倾巢而出,臣趁机下手……庆王出京时带了数百侍卫、家仆,以及督造处官员,除去一路上损耗的,剩下的全在这里了,陛下要审吗?”
李承嗣笑道:“让方家老五操心去吧,朕最近什么也不想管。”
他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袁希跪直身子,挪到他身后,替他轻轻按揉两颞,后颈。
李承嗣舒服地闭上眼,只听这侍卫犹豫道:“陛下,恕臣直言,您不该对这个问题太过在乎。您的部下为您浴血奋战,出生入死,孙方两位将军千里奔波,立下汗马功劳,每个人都对您赤胆忠心,但是陛下的问话,却似乎在指责大家——”
李承嗣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有些不悦。
他确实有些不甘。张君瑶与他决裂,似乎是嫌弃他皇帝的身份,而这些人出生入死,则全是为了皇帝卖命。不论对他是好是坏,都只是冲着那个名头来的,若自己并非皇帝,又有谁会理,有谁会在意?
袁希道:“陛下……这世上没有如果,您就是您,此刻的一切,都是现实,何苦因为这些假设让自己不开心?”
李承嗣缓缓道:“袁希,你越来越多嘴了。”
这侍卫不敢再说,手上力道不减,替皇帝揉松肩背肌肉。
李承嗣只觉十分无趣。所有人中,也许只有袁希对自己最为忠心耿耿,从不考虑自己的势力如何,也不会在他身上押注期待回报,哪怕流亡天下,也会不顾一切来寻,但他是皇室的守卫者,这么对他其实也不过是因为皇帝的地位。
他道:“好,过去不提,但若我死了,庆王登基,你身为守卫者,又该去追随他了,对不对?”
袁希停下手上动作,道:“陛下……”
李承嗣道:“什么都不是我自己的……”
袁希挪动膝盖,跪后两步,郑重道:“陛下,当年成大人手下并非只有臣一人,若庆王得了大位,自会有人为他另选新人。”他拜了下去,额头深深触地:“君王驾崩,按例,守卫者必须殉葬。臣毕生只有您一个主人,而臣若死了,您会得到新的守卫者……”
李承嗣心中剧震,转身盯着他。
这侍卫跪伏在地,姿势卑微、驯服:“陛下,每个守卫者都愿意为了自己的君王去死……至少,袁希是您一个人的。”
李承嗣无言,半晌道:“起来吧……你说得对,朕不会再问这些了。”
他翻着张君瑶所给的册子,浏览着里面端正秀丽的蝇头小楷,又道:“你……在朕面前大可不必如此拘束。听说成大人当年带你们,是教过兵法的?”
袁希恭敬道:“只学过一点皮毛。”
李承嗣道:“达能部奇人不少,眼下族长又不在,那些将官只怕管不住,以后还是你来带。军营里的门道,朕不怎么懂,你要多多向方将军请教——方家老五说话难听得很,肚子里却是有真货的,不要小觑了他。”
袁希道:“臣不敢!方将军家学渊源,乃我大衍柱石,袁希只有景仰之心,决无它意。”
李承嗣笑道:“也不用这么高看他。宇国那些人放在那里,始终是个祸患,司徒向阳也不会傻等着……过阵子这边能抽出手来,还是要解决的。朕有心派你去,不过还要先历练一下。”他将手里的册子交给袁希,道:“前两篇‘清明’与‘富国’且不必理他,后面讲叛军那边对付凉人的法子,倒是需要好好参详下,这等野路子,兵法书里可找不到,让方家老五挑挑看有没有什么问题,若真能用,以后可以多誊抄几份……”
大营里满是大战前的紧张气氛,李承嗣四处走了走,有些兴致索然。
几次战阵经历下来,他已过了当初死缠着孙悦要上战场的兴头,看到擦拭兵刃的老兵,清点甲胄的士官,再不觉得震撼。
既已将一切交付给两位爱将,他便不再插手战事,以免自己这外行碍手碍脚。
明日的决战……
李承嗣脑中不住思索着,脚下乱走,再抬头时却看到了孙悦。
那人一身暗色铠甲,背对着他,坐在一方青石上,低着头不知在做何事。
此处已是营地边缘,来往士卒不多,李承嗣好奇地转了过去,看到他手中小巧而眼熟的机弩,恍然大悟。
孙悦将弩箭尽数卸下,一根根检查,又反复调试机簧。
李承嗣安静地走过去,坐在他脚边,背靠着孙悦侧腹,眼望大营,一声不响。
似乎一到了这个人面前,他便成了个需要照管的孩子,那些谋略、家国、战火突然变得沉重,超出了他的负荷,必须得向这个人撒娇一番,换点甜头。
他靠着孙悦身体,心中无比满足,却又说不出原因。
孙悦略略转头,微微一笑,任凭小皇帝靠在身边,手上动作不停。
李承嗣心思转来转去,突然想到那个问题,他几乎问过每一个人,连身为阶下囚的庆王都没有放过,却独独没有问过孙悦,这绝不是因为孙悦不能开口。
似乎在他心中,已认定了问孙悦这种问题毫无必要。
从记事起孙悦就一直出现在身边,不论发生什么事,他总会守着他。
哪怕输得一塌糊涂,全天下的人都站在自己对面,这个人也会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