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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那团毛茸茸的东西落地后一个打滚,舒展开四肢,仿佛自知理亏,也不敢呼痛,撒娇地扑上去搂住了承嗣战靴。
方五儿笑吟吟地袖手旁观,承嗣头疼道:“你……你。不老实待在营里,又追出来做什么?”
李承志一身漂亮的姜黄色衣物,既非皮衣,又不似冬日常见的裘衣,披满顺滑细密的鲜亮被毛,承嗣一眼看去如一只活泼的大猫扑在自己脚下,几乎能看到他身后毛绒绒的尾巴讨好地摇来摇去。
承志笑道:“我来找哥哥!营里好无聊啊……”又低声嘀咕道:“孙悦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好可怕,我要离他远点。”
李承嗣对他的奇装异服简直无语:“站起来!……你这穿的什么……不对,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虽然早知李承志颇有几分武艺在身,然而此时毕竟是战时,又是凉军占区,与之前西南路上不同。这少年孤身一人远赴千里,若遇上大股敌兵,任他再强也难以一敌百,承嗣这么一细想,居然背心冒汗,后怕不已。
李承志打蛇随棍上,快活道:“这是凉国来的新款式,受欢迎得很,我好不容易才抢到一件漂亮点的……”
承嗣道:“你身为皇族,应该挑件黑的,至少也该是稳重些的颜色……不对!”他懊恼道:“不管是什么颜色这都太胡闹了,现在给我脱了!”
承志连忙护住领口,讪讪道:“里面没别的了……”
二人相对无语,李承嗣发觉自己每次与他对话都会被带到奇怪的方向,大为沮丧,转移话题道:“你走时营里状况如何?士气可还好?”
承志巴不得他不再追究衣着之事,忙道:“好得很,大家都嫌没仗打,骂那个尖牙家伙每次对上都溜得太快……”
利齿藤还在与孙悦游走对峙,这让李承嗣略略松了口气。新来投的各军并未集中,而是被安排在各险要处构架了一条纵贯南北的防线,将凉军拒在其东,护卫大衍腹心要害;加上中军又有大量上不得战场的新兵,而利齿藤几次受挫后收缩阵型,召回了许多遣出的人马,军力反有所增加,此时虽说不必避战,但若真对上,胜负只怕还在两说。以眼下局势来看,若是多拖些时日,倒是于衍军有利,既有了各军训练磨合的时间,又能进一步削弱凉军士气,加上粮草问题和后方虫蛀般的袭扰,凉军必然无力一直维持在这片广阔区域的统治,只怕过不了几个月,形势便要翻个个儿……只是总觉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李承嗣正在沉思,承志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哥哥,我想来想去,还是偷偷去孙悦军里挨个帐子搜了一遍,没找到凉人,看来是冤枉他啦……”
承嗣不悦道:“谁让你去的!”
方五儿在旁突然插口,道:“你是说孙悦?你真的把几万人全查了吗?”
承志道:“那当然,一个也没有漏掉,辎重营什么的也没有漏掉,信不过小爷吗?凉人还是很好认的嘛……”
方五儿缓缓道:“我们起兵以来,击溃的凉军不计其数,孙悦号称有天子旨意,每次各军有所俘获,登记过以后,都会被他提走,前前后后,只怕已有千人之多……这些人,你都没发现吗?”
承志傻乎乎道:“没有……难道都被他杀了?”
方五儿也未理他,只是望着天子:“或者,孙悦竟会假传圣旨?”
李承嗣面无表情道:“朕想起来了,这事确实是朕亲口跟他提的,方卿,你在暗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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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蒙冲与太后发动宫变,李承嗣外逃以来,孙悦一直是军中说一不二的统帅,小皇帝明白自己对军事一窍不通,并不在具体事务上对他指手画脚,一切都由得他自行斟酌。而方五儿领人中途来投,一直在大力扩军,加上他显赫的出身和方家在军中的威望,亦有不少人追随,是以自成建制,与孙悦分庭抗礼。这两系人马皆直属天子,并无从属关系,但孙悦不过要几个没什么用的俘虏,又不与他争功,谁会推托?裴宣德等人更是一早便被直接划归孙悦指挥,这话等同军令,哪个会闲的去质疑。
李承志毕竟年幼,心思单纯,确定了孙悦并没有在哪里私藏一堆凉国杀手要害他的哥哥,便将此事抛到脑后,不再关心。方五儿虽眼神莫测,脑中打了无数个转,但天子既然已将事情揽下,他自然不敢再多嘴惹厌。只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多次有意无意地与天子提起张君瑶,揣测对方对那几条政令的态度。
他们深入凉军后方,辗转多地,足迹遍布南北,四处点火,闹得凉人焦头烂额,只恨不得将这些人抓出来一个个捏死;到得后来,封锁愈来愈严,大股部队已难以随意通行,李承嗣便将自己所带人马就地解散,令他们各自去寻些村镇去投,顺便帮当地有心抵抗的百姓做做训练或指导,战后归队论功行赏。
而宇国频繁调动兵将的消息传来后,承嗣便将袁希所率人马补足一万,打发他去西北,以防不测。
“你此行主要的目的还是牵制,”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已回到前线,大军临时驻扎的小城,承嗣叮嘱道,“莫与宇国人硬碰硬。听说那两万人已断粮月余,此刻又无头领,朕有心招降,你可先探探。宇国本土内这些调动未必是冲着我们来的,但是三元关那边的情形,你也要多留意……”
袁希跪在他面前,应了无数个“是”,抬起头来,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承嗣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笑了笑,道:“去吧,莫要担心。”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突然发现这院落中也种了一株玉堂春。
树下已是一地零落,原本洁白的花瓣都已泛黄打卷。
数月来与方五儿、承志辗转千里,终日匆匆来去,竟是不知不觉已过了这许久,花期也已错过了。
上一次悠闲地看花,是什么时候?
那时他最头疼的事不过是如何甩掉一干磨人的随从溜出宫去玩玩,或者如何背着父皇整治某个喜欢说他坏话的大臣。天大的事都有人在前面顶着,那些战阵与勾心斗角于他都不过是些故事里的内容。
因为他是太子,所以所有人的关心和疼爱都理所当然,也可以为了一句话大动肝火,记了半年仇,恨不得亲手凌迟了那个人。
不知不觉间时光匆匆流逝,这些日子天翻地覆,过去种种,竟如大梦一场。
又或者,此时才是梦境,下一瞬醒来,他还躺在那棵树下,有人温柔地吻他的额角,接着手牵着手送他回宫。
只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身后袁希低声道:“陛下请多保重,臣虽远在千里之外,此心亦在陛下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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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凉军占区乱子越闹越大,如一块布上被捅了不少窟窿,且有连成片的趋势。大衍众人都在猜测利齿藤或许将收缩势力范围,集中兵力,孤注一掷,与衍军决战;却不料这人果然如传闻般不可捉摸,竟是全然不按常理出牌,自行将兵力打散,也开始玩起兜圈子的袭扰。
衍军经过孙悦调教,又经了几次小规模的实战,本已不惧与利齿藤决战,但大衍国土何其广阔,凉军散成十几人、数十人的小队以后,四下里一钻,避了衍军主力,只管闹腾些防守薄弱甚至毫无还手之力的村庄,竟是令衍军一时束手无策,抓之不及。
之前张君瑶在虞府带人对付凉军,能以不多的兵力占到上风,除了依靠虞府天生的地势与人人精通马术的优势外,也是因为凉军总是集体出动,行踪不易隐瞒,当地百姓又都兼任义军耳目,才能对敌人动向了如指掌。既能知道敌军如何行动,如何分兵,如何调遣,便能从容应对,或追或堵,或虚虚实实,假扮良民伺机而动,或示敌以弱,诱敌大意分兵;敌追则退,敌驻则扰,掌握主动,令凉人没一刻能安稳合眼,吃了不少大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