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悦沉默地擦着枪,将日间所积的薄尘清理干净,露出黑得发亮的、锐利的枪尖。
“圣使最近情绪低落得很……旁人猜不出原因,我老婆子心里倒有点数。你们这到底是怎么了?”
一个头发雪白、腰杆挺直的老妇人闯入了这五十几个人的小圈子,正对着孙悦不住叹息:“之前算我看走了眼,竟以为他是你的娈宠……可是,娃儿啊,你们的眼神可瞒不了人,老婆子真是不明白,这世上到底有什么事是说不开的,值得你一天到晚躲着他?”
有士卒犹豫着要上来赶人,孙悦缓缓摇了摇头。
蔡婆婆喘了几口气,苦口婆心道:“以前家里那口子还在的时候,我们也成日里拌嘴,可过日子谁没个不顺心的时候?这气头上说的话,做的事儿,都做不得准……要都记着,这么多年来大大小小的口角,都能积成仇人了。可这心里头啊,还是都想往一块儿使劲,那就都能扛过去……”
她这话却没说到点子上,孙悦沉默了半晌,做了个口型:“你不明白。”
蔡婆婆道:“我是不懂你们这些娃儿的事……你是嫌弃他?看厌了他?还是……记恨他?”
孙悦摇了摇头,无声道:“我在害怕。”
那老妇人叹了口气,道:“你这样的人也会怕?莫骗我老婆子了……算我最后啰嗦一句,你们这样,还不如早早说开,是合是散,也好有个痛快,胜过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两边受罪。”
她不再试图说服孙悦,缓缓转身,一边道:“打算做点什么之前,多替对方想想,莫要逞一时之气……这一辈子还长着呢。你们这些娃儿……哎。”
孙悦漠然地继续擦他的枪,似乎什么都未听到。
半晌,那妇人已经远去,他停了手,说出了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回答:“我怕……再失去他。”
得到了什么再失去,远比从未到手要痛苦得多。
再在那个人身边,他只怕要控制不住,拥抱那个炫目又柔弱的躯体。
但——注定要失去的东西,还是一开始就不要碰的好。
八十八
第三十四天,追兵发起了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次袭击,接近两千人涌向了逃难者的后队。
甚至连承嗣都想不到,身后还有这么多人跟着——最不可想象的是,还活着。
没有人能在三十天不饮不食以后还能生存,他几乎能想象得到,这些人如何节约身上携带的每一滴水,如何宰杀战马,如何在绝望中硬熬着这样的炎热与干渴,甚至,自相残杀。
不,这样也不足以让这么多人撑到现在,那日风沙中走失的骆马,只怕也凑巧落入了这些人手中,使他们的生命得到了少许延续。
但再怎样,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们绝不可能得到补给:一旦深入流沙海,常人便再难与外界取得联系,行军的痕迹会被风沙慢慢抹去,留下的所有记号都湮没在无穷无尽的荒漠中,哪怕有后续部队携带足够物资赶来,也只能面对黄沙,徒然叹息。
“死亡之海”的名头并不是白得的。
后方既无补充,周边也无绿洲——若有,也该是前方的逃难者先发现,队中了解沙漠寻水之法的可不止一人。
完成任务早已不再重要,但是他们也没了退路,如果不是紧咬着前方的大队,连他们本身都将早已迷失在沙漠中心,化为干枯的骨架。
事实上,这些人的袭击也说明了他们的状况:这是一次拼死的、铤而走险的攻击,目的已经不在于杀人,而在于抢水。
所有人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眼中发出骇人的光芒,已脱了人形。
他们狂热地扑向前方的队伍,身体却虚弱得连承嗣都能轻易撞倒,倒地之后又会拼命挣扎着爬起来,甚至直接爬向前方,直到最后一口气也被截断,再也无法挪动身体。
奔在前面,抢先扑到骆马身边的人,只顾着去拔那些塞子,宁肯死也要再喝上一口水;也有人开始斩断缰绳,驱赶着抢到的骆马向后回转,要将战利品带回。
逃难的老人们纷纷惊惶后退,但就算是来不及退走的,也暂时没有危险:所有的凉人都在疯狂的抢水,在死亡面前,没人还记得什么任务。
这次甚至连真正的孙悦出现都无法喝退他们,对干渴的恐惧已经压倒了这些人对死亡的恐惧,数不清的尸体倒在孙悦面前,却再无震慑之力,在他们眼里,死去的同伴已经什么都不是,而死亡对自己也已经不是惩罚,而是解脱。
有人拖着濒死的身躯眷恋地看着近在咫尺却再也无法摸到的桶,有人正在狂饮中,看到来袭的刀光,竟不躲不闪,任凭利刃加身,也要咽下那一口水。
这情景让闻讯赶来的承嗣感到深深的无力:他们面前的已不是军队,而是一群疯狂的、饥渴的野兽。
双方都没了战马,凉军甚至一半没有兵器,只如街头斗殴一般胡乱挥舞拳脚,甚至紧抱着对方拼命用牙齿撕咬,这可笑的行为,此时此刻却只让人感到彻骨的恐怖。
这群野兽铺天盖地而来,向左向右都看不到尽头,毫无作战章法,毫无进退协作,却让人束手无策。
因为他们的人手实在太少了。
五十几个士卒,加上孙悦和承嗣,几乎已经是他们所能动用的全部兵力——在这样的拼杀下,所有智谋与把戏都不再有意义,只剩下硬拼一途。
杀了这个,那边已拦不住;挡下那个,这边已经抢走了许多匹骆马。
混乱持续了整整一刻钟,尚存活的凉人才渐渐撤走。
承嗣双眼通红,他已拖着伤腿亲手杀了不下十人,然而想要追击时,却总被人缠住,直到将这一批人料理干净,逃走的人早已不见踪迹。
只留下狼藉的现场,与横七竖八、绵延堆叠的尸体。八百余具尸体。
血迹渗入黄沙,人命迅速蒸发。
承嗣疲惫地抹了一把脸,看了一眼远处的孙悦。
己方并无多少伤亡,而凉人在少了如此多的兵力后,也无法再组织起有威胁的攻击,这必定已经是最后一次。
但,不管除掉了多少敌人,都无法掩盖那个让人心惊的事实:他们所剩的水,已经不足以支撑到走出流沙海的那一日了。
*
第四十二日。
“下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