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握着的东西一颤,承嗣蓦然惊醒。
月光朦胧,有人正跪坐他身边。
结实的手腕。
那人苍白的脸色。
口中微咸的余味。
这是比梦中还要疯狂的场景,他如被烫了手一般立刻去推,却被孙悦压着,更多的血流入他口中。
承嗣再不肯妥协,拼命一挣,孙悦再也按不住他,那高大的身躯歪了歪,竟被他推得摔在地上。
孙悦明显的衰弱令承嗣又怒又急,他几乎是抖着靠了过去,颤声道:“为什么?!”
孙悦缓缓撑起身子,沉默地看着他。
“你——你不是相信我吗?!为什么要这么做……”承嗣抓起孙悦那只手,手腕上的伤口已被他吸得发白,咬痕触目惊心,他慌乱地按住这伤口,阻止血液继续渗出。
“将军?”“陛下,出什么事了……”周边的士卒被吵醒,纷纷询问着,承嗣头也不回,怒吼道:“都躺下!继续睡!”
直到四周重归平静,他移开手,孙悦的手腕已不再流血。
他取了行囊中的绷带将伤处紧紧包扎起来,心中又痛又悔,眼中酸涩,却因为缺水太久,流不出一滴眼泪。
孙悦温和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仰起脸,喃喃道:“孙叔……你为什么……你明知道血解不得渴,便是真到了那一步,也该先杀马,先……”
一只手探入他怀中,令他不觉住了口。
孙悦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了一样东西,取了出来,放在天子手心里。
承嗣不用看便知道,那是当日孙悦掷还给他、而又被他偷偷捡回来的扳指。
一直藏在那个包袱里的扳指。
孙悦安静地看着他,承嗣如被什么控制着,颤抖着手取过这枚扳指,缓缓套在孙悦的拇指上。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
孙悦低下头,第一次主动亲了他的唇,轻轻一贴,便即分开。
李承嗣绝望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孙悦握了一下这只手,继而坚定地掰开了他的手指。
那武将站起身,缓缓走了出去。
走向月光下无穷无尽的荒漠,安静,坚定,一次也没有回头。
那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许久之后,终于彻底消失。
九十一
日头升起之前,庞大的队伍再次启程。
到今日,营中已彻底断水,三万张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干渴。
李承嗣麻木地走在队首,他的脸被遮在衣物阴影之下,却隐隐可见深陷的眼窝里,坚定的眼神。
他身后,数不清的难民如行尸走肉般迟钝,机械地跟随他的脚步。
连有心作恶的人都再无力出手。
用不了多久,惊恐与绝望或许便将席卷全队,甚至比干渴更早一步,带走无数人的生命。
一旦一个人崩溃,所有人都将崩溃。
只有那个看似单薄的少年似乎自始至终都毫无犹豫,朝着某个方向笔直地前进。
跟着他迈步,似乎已成了这令人恐惧的荒漠中唯一能做的事情。
不知前途,不知生死,走下去,永无尽头。
当天夜里,有数百匹极度虚弱的骆马被宰杀。
若前方的终点只是错觉,他们已踏入了死地。
*
第六十日,翻过又一个高大的沙丘,李承嗣的身形突然定住。
身边的士卒先是不敢置信地擦着眼睛,接着,零零散散的欢呼声响起,迅速向后扩散,上万人喜极而泣。
一员高大的武将正率着一队人马向他们驰来。
那少年浑身颤抖,一步也迈不出去,直到有人强势地将他一把抱住,紧紧压入怀中。
耳边是随队而来的副将的声音:“……我等自接到孙将军传书便开始于蒙牛谷等三处布阵,恭候陛下……”“蒙牛谷谷口以西,已布下数里营帐,食水、药物一应俱全……”
承嗣却似乎什么都未听入耳中。
口中的血腥味道似乎尚在,他早已流不出泪,只是用尽力气抱着那个人。
若当初的判断错了一丝一毫,孙悦因对他的绝对信任而先一步动身求援的行为,便是自寻死路,他将永生永世,再也见不到他。
*
蒙牛谷乃是大衍南端居民活动的最东界,地处流沙海边缘,地面半沙半土,风声如鬼哭穿谷而过,荒芜、凄清,常年人烟稀少。而此时,却有无数临时的军帐出现在谷口的保护以内,一月内朝此处运送物资的人马几乎超过了五年来踏足此处的人数的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