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喊了他的名字。然而艰难出口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硬生生从牙缝里碾压出来的,无不透着鲜血淋漓的凄楚。
几乎有些失去控制地,她迅速拔剑出鞘,逆着满目洋洋洒洒的尖锐白光,挺身朝晏欺突袭而去。
然而她没能成功触碰他一片衣角。
中途被莫复丘反手用力擒住,捏着胳膊将她强行拽至了轮椅之后。
“妙舟,莫要冲动!”
莫复丘声音压得极为低沉,其间隐忍与痛楚相交织的情绪不言而喻。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莫复丘煞白的面色仿若刀割,而他对面的晏欺亦没能好到哪里去。
晏欺将神智涣散的薛岚因牢牢箍在怀里,脚下耀目剑光缕缕飘溢而出,自成一层冰霜相融的屏障。
莫复丘望着他,不知怎的,突然就笑了。
好像在那一瞬间里,恍惚着明白了什么。
他笑得很冷,却也意味深长。
“我当是谁能逆天而行,毫不知险地护住尔矜一缕残魂……到头来,却万万没想到是你。”
晏欺不语,垂头凝视着薛岚因愈渐失神乏力的双眸。
半晌,终是张开双臂将他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搁在自己的臂弯里。而后对莫复丘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当年做了什么事情,想必心中自有数。”
莫复丘道:“……这话还轮不到你对我说。”
晏欺无心同他再作纠缠,只匆匆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拉着一侧目瞪口呆的云遮欢飞身跃起,行至半空中时,周身飞雪一般飘扬的剑光悉数随之散去,纷纷落地凝成一片彻骨的寒霜。
莫复丘孤身坐定于原地,冷冷瞥了一眼晏欺与薛岚因一同消失的方向,良久皆是沉默。
身侧的沈妙舟轻轻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忍不住眼含泪光地追问他道:“夫君,如此机会……为何不直接取他性命?”
莫复丘摇了摇头,伸手转动轮椅调往别的方向。
“总有这么一天的,如今正事要紧,暂且随他去罢。”
第8章 徒弟,初次造反
近来江湖上不大太平。
有人说,是因着白乌族的劫龙印遭人盗窃,自此引起了各方愈演愈烈的猜忌与纷争。也有人说,是因着魔头晏欺重出武林,打算再次掀起一阵不可避免的血雨腥风。
亦有传闻说,近日在偏北域的不刃关外,有人目睹晏欺和莫复丘两个不共戴天的死敌直接迎面碰了个正着——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俩神仙见面没摁着对方脖子往死里互掐,而仅仅是将路边上一间小茶馆掀了个底朝天。
“打,打呀,打起来啊!他俩为何不打?”
事后仍有不嫌事大的闲人继续煽风点火。
“这怎么打?一个瘸了腿,一个白了头,拿命拼的吗?”有人笑着讥讽道,“你不想活得长些,他们还想哩!”
一时之间,街里巷外,流言纷飞不止,倒是可怜了经营那家路边茶馆的小老板,至今还在抱着一窝烂摊子哭天喊地。
而此时此刻,当事人的小徒弟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不刃关数十里外一间平庸无奇的小客栈里,睡得浑然忘我。
薛岚因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怪梦。梦里的自己正承受着极大的痛楚,却怎么也摸不到痛楚的由来。他尝试过挣扎,亦尝试过躲避,可身体却丝毫不受半分控制,像是被活活拷上一副枷锁,将他从头到脚捆绑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这时,一双冰凉的手朝他探了过来,轻而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的面颊。
从额头抚至眉峰,又从眉峰掠过鼻尖,最后停在他两片凉薄的唇瓣上,开始游离不断的上下摩挲。
他的视线里一片混沌,唯有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异常清晰。他认得出那是谁的手,可当他试图睁开双眼感知那人的存在之时,唇边细而柔和的触觉却在一寸一寸的消失远去。
他心中大恸,下意识里便颤巍巍地出声唤道:“师父!”
这一回,算是真真正正地把眼睛睁开了。他额角颈间都是汗,连滚带爬地从床上坐起身来,一抬眼,便正对上了云遮欢那颇具有异族风情的明艳面庞。
他神色紧绷地打量一番四周未曾见过的陌生环境,便立马出声询问她道:“这是哪?我师父呢?”
“不刃关外,湖叶镇。”云遮欢随手递来一碗水道,“喝点吧,你睡足了一天一夜,别把自己渴死了。”
薛岚因并未伸手去接,仍是追问她道:“师父呢?”
“哎,你烦不烦。”云遮欢有些不耐道,“晏先生昨日守了你一宿,这会在隔壁歇着了,让你别去吵他。”
薛岚因松了口气,稍一低头,便瞧见自己那双被碎瓷割伤的手掌已被缠上新的纱布。于是怔了一怔,又忍不住出声烦扰她道:“师父他昨日和莫复丘交上手了?没有受什么伤吧?”
云遮欢算是被他问得蔫了。漫不经心地坐在床边,一边揉搓着自己受伤的脚踝,一边懒洋洋地对他说道:“受没受伤我不知道,反正脸色有些不佳,不如你等他一会儿出来……”
话音未落,薛岚因那厮已经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一阵风似的拉开房门将欲朝外钻。云遮欢被他横冲直撞的动作磕得往后一仰,险些从床板上跌坐下去,呆愣了好一会,竟被他一根筋的急性子给气笑出了声。
“我的小薛公子啊。”她望着他的背影,扬起音调不急不缓地说道,“你有心关心别人,不如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吧!”
薛岚因脚下步伐一顿,一手还紧紧扶在门板边缘,就这么硬生生地停了下来。他头也没回,仅是长舒出一口气来对她说道:“该和师父说什么,我心里明白。”
话未说完,云遮欢见他似是又要迈出脚步,心下一横,索性上前将他衣角紧紧攥住:“……慢,慢着。”
薛岚因终是应声回过头来,有些错愕地与她堪堪相对视。
这白乌族姑娘一双如珠如玉的眼睛里,载满了他参悟不透的绵长思绪。她精美绝伦的容貌近在咫尺,恰似水底一弯明月,直让人可望而不可及。
“我早说了,你原不是一直呆在敛水竹林的。也许……是中途发生了一些变故,迫使你忘了许多事情。”她说,“你知道么?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说明你的师父一直在骗你,甚至……他很有可能隐瞒了不少有关于你的重要过往。”
薛岚因垂下眼睫沉默了一阵,终是将她攥了他半边衣角的双手轻轻扣住,安放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