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第49章

晏欺见他张了张嘴,似有话要说,故顺势将耳朵凑过去,等了半天,方听得他哽着声音,颓然而又无助地挽留他道:

“……师父别走。”

第40章 师父说,随你

他说, 师父别走。

晏欺愣了一愣, 忽然就笑了。

他笑起来的模样终归是好看的,一双细长的凤眸眯了一半,让薛岚因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冬日雪地里双目含珠的白狐狸——百般姿容, 万般柔情。但, 他又不似狐狸那样狡诈,总是一本正经的,连笑都笑得刻板矜持,内敛含蓄。

薛岚因只觉胸口狠狠震了一下, 抬眼望进晏欺淡薄如一的笑容,逐渐缓过劲来,直至最后朝外长长舒出一口大气, 便又将脑袋深深埋入晏欺颈窝里,仿佛那才是他得以心安神定的故乡。而晏欺见他情绪有所舒缓,到底也没闲着,顺手在旁取过一枚巾帕, 沾了热水又拧干, 轻轻拍在他脑门儿上,替他将额前源源不断的冷汗逐一试净。

“闹够了没?”晏欺道, “够了就好生坐着,别疯。”

薛岚因呆了一会儿,见晏欺嘴角上还隐隐挂了丝血点,似乎是想顺势给他擦去的,但犹豫片晌, 终是将手缓缓拢回袖中,低声道:“对不起……”

晏欺僵了僵,没说话。薛岚因咳了两声,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只道:“方才做了个噩梦,实在给吓得不清。”说完,又偷偷瞥了一眼晏欺的嘴角,没忍住,还是伸手替他把血点抹了,重复说道:“师父,对不起。”

晏欺并没领情,半空将他手腕截住,推至一边,冷冷道:“你做的什么噩梦?醒来非要啃别人嘴巴?”

“……”

薛岚因似乎狠狠噎了一下。好半天,才敢抬眼觑向晏欺,战战兢兢地比划说道:“我……梦见你老到没牙了,想扒开看看,你又不给,我……我就……”

晏欺:“……”

薛岚因低下头,再次懊恼愧而又疚道:“……对不起。”

噩梦那样漫长痛苦,但他真正说与晏欺来听的,却仅有简单的只言片语。

“没事。”晏欺垂下眼睫,似有些恍神地伸手将唇角又擦了擦,道,“我没老那么快的,牙也还在,倒平白让你操心了一遭。”

薛岚因沉默了一阵,并未注意晏欺脸上略有微妙的表情。良久,复又想起什么似的,四下张望了一番,疑心道:“说起来,师父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前日你走后没多久,我便刚好让易上闲撞见了,那时伤重,只能由着他瞬移带回此处安置。他料你事后必定闯祸,便寻了一路,顺手将你从沈妙舟手里夺了过来。”晏欺一边拧着巾帕,一边道,“这事到底是我思虑不周……人老了,出来晃荡一圈,总忘了有这档子事情。”

薛岚因不喜欢听他将“老”字挂在嘴边上,但总归又说不得,便只好皱着眉心道:“……哪档子事情?”

晏欺道:“十六年前,我二人做过约定,如若我今后都在敛水竹林中避世不出,易上闲必定不会主动上前叨扰。但若我一心执念朝外游荡,他自会想方设法带我回长行居,散我修为,褪我根骨,以此给世人一个交代。”

窗外绵延日光散落进来,恰是将屋内四面封死的结界照得层次分明。薛岚因初醒时便觉此屋阴冷过甚,长久滞留必催修为受阻,肺腑结寒,不想于晏欺而言,竟是这样一个用途。他自晓得晏欺以往恶事作尽,却不曾了解是怎的一个“恶”,又是如何一个张狂。江湖中无人不想了结晏欺性命,血海深仇尚且不过如此,纵然他手中沾满万人荤腥,最终站在薛岚因面前的,也仅仅只是他最为亲近的师父。

……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他晏欺再怎般极恶穷凶,杀人如麻,及至回过身来,所有温柔和笑容,都是薛岚因一人所见的。

“交代什么?有什么好交代的?走便是了,师父你还怕打不过他?”他不由分说上前扣住晏欺手腕,将欲往外拉扯,触碰之下,才发觉他身子冷得像冰,故又调转回去,将那双纤手捂在自己手心里,反复搓揉道,“你伤没好?有些天了,手为何还这样凉?”

“我……”

“还是那糟老头子把你怎么着了?”薛岚因急道,“多大仇恨,他也是你师兄啊,同门情谊本该深厚,哪至于自相残杀?”

晏欺缓声道:“薛小矛,我……”

薛岚因本无心听他辩解什么,直至火急火燎地踱步绕屋一周,方见那摆满书卷竹简的楠木案几旁,静静躺了一沓抄录各式咒文的宣纸,其间笔墨字迹苍劲有力,如锥画沙,入眼便生熟悉,自不必细问经谁人之手。

他有些沉不住气,方要回头过去出声质疑一番,但闻晏欺已在他身后淡淡开口道:“……我内力耗尽,无法自行修复,易上闲又在此地设有结界,多待一日,修为便会依此减损一分。”

薛岚因弯腰下去,伸手轻轻摩挲眼前大片堆叠成山的白纸黑字道:“你……那你抄这些东西做什么?你没法出去,还真打算在这住一辈子了?”

“我二人内功相搏相斥,结界于我不利,如若不誊抄符咒静心,便极易走火入魔。”晏欺慢悠悠坐了下来,斜倚在墙边上,漫不经心道,“我在这块地方呆了近有两天,护体真气都支不起来,想必……也是走不出去了。”

“不成!”薛岚因摇了摇头,上前将他两只手都紧紧攥着,一面朝外拖拉,一面极力否认道,“师父你说的什么丧气话?结界是人一手造的,哪有破不来的理?”

晏欺由他拉着,身形却并未移动,始终安然端坐在原地,波澜不惊道:“……好了小矛,别闹。当年我叛离师门远走高飞,就料想到终会有这样一天。易上闲困我至此,无非是要予我应有的惩戒,受着便是,多话反而易生疲乏。”

薛岚因:“……”

他有些想不通了。一向狂妄如斯的晏欺,怎的眼下被人圈禁在结界中,倒像是徒然散尽了斗志一般,连挣扎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师父,你……你没事吧?”薛岚因蹲下来,贴在晏欺身边,指节尤在他腕间轻轻扣着,力道却一点点撤了下去,没再舍得使劲。他喉结上下动了动,许久过去,但见晏欺眉目仍旧疏淡漠然,面上并无其他表情,便耐不住性子,又凑上去追问道:“师父莫不是有什么苦衷?不便说出来的那种?”

“——他能有什么苦衷?”

不等晏欺开口,已有人定身站在门后讽声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废物熬到头了,且晓得给自己赎趟罪罢了。”

话音方落,师徒二人俱是回头,便见易上闲抱臂立于门槛之外,往日一袭沉黑外袍已褪,独留一身青白底衫携满室外清浅的昼光,若非细看其眉眼,倒与早前晏欺初临逐啸庄的模样大有几分相近。

算上镇剑台里那位半人半鬼的白发老者,这师徒三人,言谈之间多为相似相通,到底是一门中人,连讽笑时的语气都如出一辙,倒显得薛岚因像是个外来的浪荡子,从头到脚都与他们格格不入。

饶是如此,薛岚因仍在下意识里动身上前,迅速抬手将晏欺拦护于臂后。晏欺一怔,很快又释然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没事,他伤不了我。”

薛岚因眸色正有些发紧,易上闲已是大步迈过门槛跨了进来,却未再向前半分,仅是贴着结界的边缘,俯下身对晏欺道:“师父半年难得一次聚魂成形,你在外漂泊十六年之久,难道不过去看看他么?”

晏欺木然端坐于成片的书卷中央,腰背挺直不屈,虽经由易上闲这般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周身森然气势却丝毫不减:“有什么好看的?丰埃素剑三尺剑魂尚未散尽,他老人家形体虽亡,但神魂永生不死,我过去又能有什么用?白让他笑话我这副模样,未老先衰么?”

易上闲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嘲讽,眼底却是涩的,像灌满了沙子:“你当初执意修习禁术,叛离师门,师父让我引你回头,你却转眼屠了聆台一剑派整门。世人眼睛都是雪亮的,你罪孽深重,死有余辜,眼下弄成这副德行,多半是自己一手作的,怨不得旁人。”

说罢,捧过一沓刻满咒文的硬竹简顺手往里递过,晏欺没接,只懒洋洋地抬了眼皮,刻薄笑道:“我怨过旁人了吗?”

“你……”易上闲蹙眉指着他,良久,方将竹简重重往地上一扣,道,“冥顽不灵!”

晏欺冷道:“你杀了我罢。”

薛岚因闻言至此,脸都白了大半,忙是惊声唤道:“师父!”

“薛小矛,你闭嘴。”晏欺扶稳墙根站起身来,体态尤是虚弱,目光却似刀锋凌然逼向易上闲道,“如何?易上闲,直接拿我的尸首与聆台一剑派那帮正派人士一并赔罪,岂不是两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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