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第62章

晏欺初出江湖之时,也不过是个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打打杀杀的事情干得自不会少,这一度风里来雨里去的,一把绝世好剑栽在他手里,便硬生生磨成了一块废铜烂铁。

“……后来我路过璧云城的时候,有幸遇见了韶龄酒楼家的女掌柜,她见我那柄崖尘剑实在损得不成样子,于心不忍,便执意拿回去打磨养护。”

“女掌柜?”薛岚因听罢一惊,不由饶有兴致道,“女人家的曾以打铁锻造为生?厉害啊!”

“也不能这么说,打铁铸剑只是其中一个方面。”晏欺耐心同他解释道,“那女掌柜家底深厚,乃是古璧云城丰氏一族后人。丰家族人向来精通一手回复术法,且不论是磨损过度的刀剑□□还是支离破碎的书画纸笔,都能通过自身施术将之修复为原样。”

“回复术法?”薛岚因奇道,“这可比打铁厉害多了,我要是会这玩意儿,那得多赚钱啊!”

晏欺冷笑一声,嘲讽他道:“别想了,人家传内不传外,除非……”

薛岚因凑过去抓他袖子,死死往里攥道:“除非什么?”

正说话间,二人已顺路行至传说中的“韶龄酒楼”门外。薛岚因原当是时隔至今数十余载,多大的酒楼都得荡平成灰了,却不想这沿途跟着晏欺兜兜转转,还真寻见了这么一处神仙似的地盘。

说是酒楼,它也确实算是座矮楼。只是年代隔得久了,朱红的雕栏木窗已褪了大半色泽,隐约透出点零星的灰白。浸了苔的屋檐下竖直挂了张牌匾,其间龙飞凤舞地刻有“韶龄酒楼”四个大字,从底色来看,原是镶了金的,却不知为何旧得失了颜色,只剩下一串明艳的灯笼挂在角边,将那字里行间染上一缕虚实不一的殷红。

酒楼里没什么人,大多都是熟客,稀稀拉拉的那么一点儿,却不曾反复进出叨扰。进门一股子酒香味儿溢满鼻尖,不浓也不算淡,刚刚恰到好处,不至让人头脑发昏的地步。

薛岚因方随着晏欺缓步跨过门槛入了室内,便见那圆木桌前歪歪斜斜搬了张椅子,椅上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人,约莫该是整间酒楼的女掌柜。瞧她虽身着一袭寻常布裙,却是不同寻常女子那般艳俗。轻纱拢肩,乌发盘起,梳为双刀髻,额顶插有一支浅蓝的簪花,将那半是慵懒半是妩媚的一张面孔衬得别致有神,顾盼生姿。

“大中午呢,店门儿没开,老娘可懒得费力招呼。出去出去,待太阳落山了再来也不迟。”人长得确实好看,脾气也丝毫不见小,这人还没进来坐下片刻,她倒嫌弃似的赶着送客了,好似见不得旁人光顾她的生意。末了,尤是懒洋洋的,靠回椅背里正准备打个盹儿,不知怎的,忽又一个闪身坐了起来,变了脸色,揉揉眼睛望向晏欺道:“……嗳呀,这、这不是晏家那位小老弟么?我可真是瞎了眼睛,大白天里做着梦呢?”

等等……小老弟?

弟?

薛岚因眉角一抽,赶忙斜着眼睛去觑晏欺脸色。却见他眸光平板无波的,仅是抱拳不咸不淡地对女掌柜道:“丰姨。”

“唔,看来不是做梦。”那被唤作丰姨的女掌柜眨了眨眼,上下打量晏欺一阵,眼神像钉子一样,黏在他身上,从头到脚,一处不漏。半晌,又回过神来,朝他咧嘴一笑道,“早前就听说你在洗心谷底干了番大事业,怎的?现在解了禁啦,敢在人前抛头露面?”

晏欺回道:“璧云城是个什么地盘,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又有谁敢无故在此造次?”

丰姨一听,登时乐了,连连抚掌大笑道:“晏贤弟,你知不知道?我就喜欢你这性子,天塌下来,也没见得有多怕的!”言罢,又将袖口一把挽起,反手往桌上一拍,格外豪爽放荡道,“说吧,时隔这么多年,你终于舍得从那竹林里挪出脚步了,又打算上哪儿玩趟大的啊?”

晏欺摇头,只将悬在腰间那柄涯泠剑轻轻取了下来,顺带连着折了半的狰狞剑鞘一并递与她道:“谁还有那劲头四处招惹是非?如今只想回趟北域安生歇着,路上总不能带着一把破剑防身。”

“铮”地一声清脆鸣响,涯泠出鞘,寒光顷刻漫没如雪。丰姨一双纤长细手自袖内缓缓伸出些许,随后曲起指节,“铛”一下倾力叩在剑锋磨损处,往来摩挲数回,半晌,终是拧眉叹道:“这把涯泠剑让你带在身边,真真是暴殄天物哟……啧啧啧,你瞧瞧这剑尖,怎么使的?弯成这样?”

晏欺淡淡看她一眼,道:“报酬好说,能修便是了。”

“那可不一定。”丰姨扬眉道,“我们丰家的回复术法呢,也不是用来专治刀剑的。”停了停,又抬手轻拍了两下自己光滑如斯的俏脸蛋儿道,“不然我这年逾花甲的可怜岁数,哪儿还能长久保持着貌美如花啊?”

薛岚因闻言一怔,及至再望向她青春永驻的清丽五官之时,总算是有所了然地想道——就说一个女人若是平白活过了二三十年,早该变成满脸细纹的黄脸婆了,哪还有这样吹弹可破的年轻姿容?原是那丰氏一族的奇特术法在后撑着腰的,纵是生得一副与世无争婴儿模样,年纪在那儿摆着,连晏欺都得硬着头皮称她一声姨。

只可惜晏欺并无意与她周旋,微微抬眼,便直截了当道:“……你想要什么?”

“素闻昔日丰埃剑主座下二弟子晏欺绝代风华,才情无双——只可惜一朝为禁术所惑,从此沾得满手荤腥,再无年轻时候那般光彩。”丰姨微微一笑,软下了声线,尤为勾人道,“可我偏偏……就爱好眼下你这模样——悲悯不在,柔情尚存。”

正说话间,方才那双触碰剑身的玉手亦在无声抬起,似有似无地,撩过晏欺弧线优美的下颌。晏欺眸色一沉,方要下意识里偏头躲过,不料在那之前,已被薛岚因猛地朝后一拉,用实了力道,箍在他手臂间,似要将人骨头生生捏碎。

“好姐姐,说话归说话,可莫要动手啊。”薛岚因脸上笑盈盈的,目光却不似初时那般乖顺柔和,“真要那么喜欢,那便站远一些,岂不看得更完全?”

晏欺恐他胡言,忙是反握他手腕道:“薛小矛……”

“哎!我说晏贤弟,这小俊娃子,又是从哪儿带来的?”话正说至一半,且不料那丰姨又突然偏过目光,饶有兴致地盯向薛岚因道,“长得倒是有模有样的,嘴也甜得像蜜,挺招人喜欢。”

薛岚因面色隐有不善,直道:“我是……”

“丰姨。”晏欺抢先一步,拦手将薛岚因轻轻推往一边,转而加重了语气,对那座椅间翘首以盼的妩媚女人面无表情道,“如若当真需要一定报酬,还请长话短说,勿要拖沓时间。”

“瞧你这话说的,我这生意做了有大几十年,还真没想过要怎般刁难熟客的。”丰姨整个人漫不经心地弯腰陷进椅子里,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犹在薛岚因与晏欺之间穿梭不断,“只是呢……这不收报酬,总归是不合适的。你瞧瞧我,昨个夜里才掐着修为给人整过一柄半人高的大石刀,累得我,别提多惨……今天你这破剑又给送上门来了,你说我,到底修是不修?”

晏欺有所会意,遂淡声询问她道:“丰姨想要什么样的报酬?”

“这样吧,我也不想与你为难。”丰姨弯了唇角,莞尔而笑道,“你若非要说我贪人美色,那也没办法,试问有谁家姑娘,不愿盼得美人垂青呢?”言罢,又朝他摊开手掌,勾勾指节道,“……眼下正逢七夕时节,璧云城的街头巷尾里什么都有卖的,我便贪心一些,朝美人讨要一盒胭脂水粉,权当是赠我作礼的——这,该不过分吧?”

于是乎,当天傍晚时分,正是夕阳西下。最后一缕霞光为黑夜的降临所悉数吞并耗尽,璧云城街头串满的大红灯笼总算是接连不断地燃起大半,争先恐后地,在那温热晚风中徐徐摇曳。

韶龄酒楼周遭汹涌的人流开始骤然增多,跟那河水涨了潮似的,卯足劲儿地跨过门槛进进出出,吆喝声与脚步声响纷纷不绝于耳,连带着外围一圈茶楼酒肆一并喧嚣升腾,一时之间,醉舞狂歌,觥筹交错,人人皆是纵情于此,可当真是好不热闹一副场景!

偏偏此时,薛晏师徒二人却是没在歇着的,仅将那柄断了鞘的涯泠剑安置在丰家女掌柜手里,便转身空手一道迈出了大门——那走得可叫一个行色匆匆。

——为的什么?

嚯,谁也没想到,竟是奔着给人买胭脂去的。

第51章 牵师父小手

过着节的璧云城里人来人往, 摩肩擦踵。有那赶着商机抢做生意的小摊贩, 推着一车啷当作响的小玩意儿满街乱窜,偶尔一个不慎磕了碰了,那些个不值钱的物件便稀里哗啦的落了一地, 顿由来往不断的过路人几脚碾得粉碎——卖的还赶不上赔的。也有那成双成对的年轻儿女, 红着面将彼此轻轻挽着,分明都挨得那样近了,时不时还得贴近耳朵说上几句悄悄话,唯恐叫旁人听见似的, 仅是张了张嘴,便要羞赧害臊得不成样子。

薛岚因一路臭着张脸,也不晓得是哪根筋搭歪了, 自打从酒楼里出来,就没说过一句话,仅是抱了一双手臂在晏欺身后跟着,步子踱得跟敲鼓一般响。而晏欺则在他前方不远处慢悠悠走着, 气定神闲的, 全程对自家狗徒弟一张臭脸视而不见。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 狗徒弟自己先憋不住了。犹豫半晌,终一个猛子将脚步死死顿住,扬起头,瞪向晏欺雪白的背影道:“师父干什么去?”

……明知故问。

晏欺头也不回地回答他道:“买胭脂。”

“你……”薛岚因喉头一哽,差那么一点儿, 就得喊破音了,“你真要给那老太婆送胭脂?”

晏欺道:“是。”

薛岚因脸色更差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一把攥住他衣角道:“师父,她都六七十岁了,还当自己是风华正茂的小姑娘呢——一个劲地戏弄于你,你都不生气的?该不会你对她……”

晏欺脚跟一停,不等人将话说完,已回过身去,扬起指节,往他额上狠狠一弹,轻声喝道:“你脑子里都装的什么东西?”

“嘶……”薛岚因让他给戳得猝然往后一仰,好半天,才站直了身子,皱眉将脑门捂紧,尤是委屈可怜道,“你还为了那老太婆动手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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