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狗徒弟到底是颗歪心思,想法也没一刻是正经的:“我、我哪有……我只是一直在想,为什么有些人,明明是相互惦念的,偏不肯堂堂正正地走在一起,非要暗地里偷偷摸摸呢?难道瞒着正主羞答答地搞另外一套,就能当是无事发生了?”
晏欺一心都放在伙计方才所说的话上,此刻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旁听着,只随口应付薛岚因道:“那你去大声告诉沈妙舟,叫她别躲了,直接把她那瘸子相公踹得远一些……然后再和谷鹤白一并携手远走高飞,从此做对快活的神仙眷侣。”他抬眼望了望始终空无一人的酒楼侧门,似是终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又从竹筒里抽出一双筷子攥在手心里,有意无意地上下敲击着,毫无规律可言:“沈妙舟要真这么做了,那聆台一剑派估计也得一夜散门……事后再来多少个谷鹤白都不顶用的。”
薛岚因让那一双筷子胡乱叩得头晕耳背,分了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将晏欺手腕轻轻捉住,边笑边道:“也不是没可能啊,你看谷鹤白心机那样深沉,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你也知道他不是个省油的灯,倒还有力气坐在这里谈笑风声。”晏欺刚想板起脸来教训些什么,余光恰好瞥见丰姨跨过门槛慢悠悠地踱步进来,一时倒也懒得再去与他争辩,二话不说,抓过刚买的胭脂便朝她迎了上去。
薛岚因自觉受了冷落,心里倍感不快,却也不好当面吐露,但见晏欺与丰姨一手交剑,一手交胭脂的,干脆利落,确实也不像在刻意留情,倒是那丰姨眼角眉梢都挂了笑意,不过收了晏欺随手抓的几盒胭脂,竟像是握住什么黄金万两一般,脸都晕红了,一面将那涯泠剑小心郑重地放在晏欺手中,一面还不忘念念叨叨地与他埋怨道:“折腾你这把破剑,可真要将我累死了,从剑刃到剑鞘,竟没一处是完好的。如今只叫你送上几盒胭脂,简直是捡了大便宜。”
大便宜?薛岚因在旁翻着白眼想道,我都没收过师父送的礼呢,给你个老太婆拿了还嫌弃?
晏欺倒始终平静,仅是抱拳冲她一揖,眉目疏淡道:“多谢丰姨出手相助……涯泠剑于我,确实是必不可少的,如若过后丰姨还需什么报酬,大可差人送信与我——凡事,有求必应。”
丰姨笑道:“我又不缺别的什么东西,哪还会追着问你要什么报酬?你要当真有心报答,不如今儿别急着走了,坐下陪我喝上一杯?”
薛岚因面色一变,一个“不”字未能出口,晏欺已先他一步摇了摇头,直接出言推拒道:“不了,我手头时间紧迫,着实无法多作逗留……来日若是有缘再遇,再把酒言欢也并不迟。”
丰姨闻言,难免叹道:“那可当真是太可惜了,我这儿上好的陈年老酒,专给美人备的,还没等到机会开封呢……”
晏欺笑了笑,将欲转头离开之前,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又一次垂了眼睫,试探性地望向丰姨道:“听闻丰姨昨日夜里赶工修复了一柄石刀,想必眼下……也是精疲力尽了罢。今日还是早些休息为妙,以免为此累坏了身子。”
丰姨难得遇见美人关怀,心中自是喜不自胜,如此一来,话匣子也跟着敞开了大半,直盯着晏欺微微下垂的狭长凤眸,快言快语道:“是啊,昨晚酒楼要关门打烊那阵,忽然来了对样貌熟悉的年轻夫妻,非得让我替他们修刀,说是要什么报酬都可以。你也知道,我这把年纪,对你们江湖上的打打杀杀了解不多,见到来人顶多只能识个大概,也认不清他们归属哪门哪派,只瞧着夫妻俩大半夜地赶过来挺不容易,态度又不错,便拿去修了——现下这石刀还在我后院里搁着呢,就等他们来取……哎,晏、晏贤弟……人呢?”
话没说完,及至丰姨稍稍眨了个眼睛,再抬头凝神往前一看,又哪还有晏欺薛岚因二人的踪影?
她自然知道晏欺一身绝妙轻功向来使得来去无影,却万万没想到会在她话说半截儿的时候直接撒腿开溜,如今放眼望向满楼上下一片喧闹欢腾,竟当真是连片雪白的衣角都没能留下。
“太可恨了,这小兔崽子,拿我当猴耍呢!”她咬牙切齿地抱起手臂来,狠狠朝地跺了几脚,末了,又一反常态将那几枚胭脂捂在心窝窝里,心疼又遗憾地道,“美人儿心,海底针哟!”
第54章 师父,你有奶吗?
然而此时此刻, 另一头隔过漫天嘈杂纷乱的屋檐最顶端, 薛岚因折了腰窝在晏欺怀里笑得前俯后仰,连连拍着他的胸口道:“哈哈哈哈……师父,你也有被人骂小兔崽子这天, 我算是见识到了!”
“你还笑。”晏欺无可奈何地偏转目光, 从高处远望璧云城人影灯火绵延不绝的四面街道,虽暂且未曾发觉任何异常,心底却终是落了一块挪移不开的巨石,久久无法释怀。
早前洗心谷底一战之后, 他修为已然折损大半,随后又被困在长行居内封锁数日,一身内力更是耗得所剩无几, 如今若让那敏锐又多疑的谷鹤白嗅到半点不对的气息,他们师徒二人怕是要一起被抓往聆台山上任人处置。
如果晏欺的判断没有出现失误的话,昨天夜里上门叨扰丰姨的那对年轻“夫妻”,必定是谷鹤白和沈妙舟无疑, 而他们所携带的那柄巨型石刀, 也极有可能是昔日在沽离镇地底有过一面之缘的凶煞邪器——厉鬼刀。
先不说为何厉鬼刀会被他二人带到璧云城中,单单凭晏欺此时吊着半条命的几成功力, 压根不是谷鹤白和沈妙舟两个人的对手。
而且——
晏欺侧目深深望了一眼伏在他肩头笑得正欢的薛岚因。
他不能……
不能让薛岚因再次回到聆台山上。哪怕是同那群人面兽心的伪正派人士呼吸同一片空气,都绝对不能够容许。
“薛小矛,别笑了。”晏欺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我有事得让你替我去办。”
“嗯?什么?”薛岚因支着他的胳膊扶稳身形, 面上笑意犹在,却勉强挤出了几分认真倾听的样子,“怎么了?”
晏欺面不改色道:“我总觉得……方才丰姨所说的石刀有些问题,得留下来看看。”
薛岚因怔然道:“什么问题?”
晏欺摇了摇手,声线平淡道:“你满脑子浑水,说了也听不明白。眼下急着赶路,你先我一步到城北去备两匹马来,我得留这里观察小半个时辰。”
薛岚因一听,哪得乐意?当即从他怀里蹦了出来,死命摇头道:“你又想差我一人出去备马?上次也是这样,等我转头回来,就没见到你人了。”
晏欺心说我就算跟你呆一块了,到时候真要出什么问题,还不是得一起完蛋?
他想是这么想的,事实上,却得说好话将狗徒弟哄着,片刻也不能逆着他的毛捋:“听话,你赶紧去把马匹备妥了,我一会儿就过来找你。”
“你让我去,我就去了?”薛岚因固执道,“不去,打死不去!我说了干什么都得和你一起,你要留这儿,我便陪你一起留。”
——徒弟养肥了,不好忽悠了。
晏欺同他对峙一阵,只觉头疼欲裂,有口难言:“薛小矛,你没断奶是吧?让你办点事情,话都不听了?”
薛岚因理直气壮道:“你有奶没有,叫我如何能断?”
晏欺终于忍无可忍,闭了眼睛,直接喝骂出声道:“……你快给我滚!”
言罢,拦手往外一挥,竟不由分说将薛岚因从屋顶上掀了下去——这一下,用的力道可实在不小,薛岚因由他推得狠狠一个趔趄,连翻带滚一路绕到外街,骤然一个猛子砸回地上,险些将三魂七魄都给摔碎大半。待他好不容易缓过小半口气,晏欺又是一柄涯泠剑扔了下来,堪堪落在他尚才曲起的双臂之间,随后扬声令道:“让你去就去!拖拖拉拉的,像个什么样子?”
去就去呗?凶个什么?
薛岚因全身酸痛地挺直腰背,心不甘情不愿之余,还觉得自己有点委屈——自打去往一趟长行居以来,晏欺便像是忽冷忽热地藏了一口心事,要按照以往薛岚因缠人不放的一颗死脑筋,必然会将之打破砂锅问到底,然而事到如今,他既允诺晏欺往后不会无脑追问,那么有些事情,他即便有意要问了,晏欺不愿开口,他也只能装傻充愣,转头笑着继续和人打起哈哈。
他原以为这样一来,自家嘴硬心软的师父看他可怜,多少会有意无意地透露一点。谁知他愈是不问,晏欺便愈发捂得严实,到头来,甚至还有一丝往乌龟壳里继续退缩的征兆。
晏欺究竟拿他当什么了?
——硬要说起来,晏欺确实也没挑明承认过他二人之间的具体关系。
薛岚因一边揉搓着惨痛的胳膊往城北集市处一点点迈开脚步,一边满脸失落地想道,当年在洗心谷发生的一切事情,他早已没了半点记忆,只知道晏欺拼了性命施用禁术保住他一缕残魂,可是究竟为何要救,晏欺也从来没有开口说过。
那日在长行居的四面结界里,薛岚因曾问过他是否后悔,他并没有予以回答,只说当初跌落洗心谷的时候,得过薛岚因一份照料,然而二人之间交情到底如何,也是简述得含含糊糊。
晏欺待薛岚因,虽说一直是无微不至,然在过度的关怀与呵护中,总归像是长辈予以晚辈的宠溺与怜爱——这样意味分明的态度,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让薛岚因愈渐感到别扭不适,加之晏欺一向逆来顺受的温吞性子,有时当真会给薛岚因一种“师徒情深,相互纵容”的错觉。
只是师徒……怎么可能?
难道他薛岚因那天带晏欺走的时候,还表明得不够清楚吗?
那师父为何还要当着他的面给老太婆送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