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欺扬手随意抹了抹嘴角,再抬头时,犹是方才神色如常的平淡模样。
云遮欢笑声未停,径自朝前跟在他的身后,看似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晏先生,您是不是快死啦?”
“是快死了。”晏欺面无表情地盘坐下去,垂头继续往右手指心灌注自身所剩无几的残余内力。
只是这一次,什么都没能聚集起来。
他连身外最基本的一层护体真气,都散干净了。
“……难怪了,我阿爹总要说晏欺这人可惜。我还一直在疑问,究竟可惜在哪里?”
云遮欢一丝不苟地打量着他。
好长一段时间,才从他内力尽失的窘迫状态中意识到什么,故而嗤嗤笑着说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你赶死赶活掐着时间,一个人跑出来折腾劫龙印,到底是因为什么。”
晏欺凝神注视着琉璃盒里四散展开的丝状纹路,声线麻木而机械地道:“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
“你要死了,薛岚因知道吗?他允许你这么做吗?”
“允许又如何,不允许又如何?”晏欺闭目道,“我早死还是晚死,总归就一天的事。”
云遮欢柳眉一挑,眸带轻蔑地道:“我看出来了……你根本不喜欢他。”
晏欺凉声道:“关你何事?”
“你配不上他。”云遮欢道,“你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也没法如愿伴他终生。”
晏欺侧目扫了她一眼。半晌,方悠悠出声嘲道:“我死了,也轮不上你。”
这句话不知怎的,霎时就点燃了云遮欢心底深处最后一把怒火。
她几乎是有些狰狞地瞪大了双眼,抬手一掌横挥着劈向晏欺毫无防备的侧脸。
晏欺内力虽失,却不至于就此丢了最基本的格挡之术,早在耳后风声乍起的同一时间里飞速并拢五指,预备接下她一身无足轻重的普通蛮力。
然而纵使他再怎般算无遗策,也始终没能料到,那横冲直撞的一股紊乱掌风,其实压根不是冲着他去的。
——云遮欢这回特地留了个心眼。在一掌击出即将贴人颊侧的前一个瞬间,特意施力扭转了原本的轨迹,以至于借此避开晏欺过于敏锐的视线过后,便立即绕弯转去了另一处无人能够提前意识到的熟悉方向。
“劫龙印是我白乌族的东西。”她偏头附在他耳畔,一字一句地咬牙说道,“更轮不上你这半死不活的中原人来解!”
晏欺脸色一僵,登时挣扎着起身欲加呵斥道:“你……”
——只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这个愚蠢到无可救药的女人,双手朝下,基本在他嘶哑出声的那一刻,伸出十指尽数摁入了前方剧毒弥漫沉浮的琉璃盒。
晏欺突然觉得,自己倾尽毕生功力所引导出来的劫龙印毒素,大概也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云遮欢在双掌与猪血之下一张粘腻人皮互相贴合的那个时候,还是在得意洋洋地勾唇笑着的。
但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强行被逼离宿体的丝状毒素,此时此刻,正以一种绝对暴戾恣睢的形式,潜伏在琉璃盒最表层的血水上方。晏欺没能将它成功导入涯泠剑身,也就意味着,它随时随地都有几率跃出水面,自行寻找于它而言更有利的全新宿主。
所以云遮欢的突然出现,理所当然便成为它无可挑剔的新鲜猎物。
女子年轻的肉体是非常柔软可口的,于劫龙印而言,至少是这样。但于云遮欢本身而言,晏欺正满脸嫌恶地站在离她最近的斜对面,一眼就能瞥见那沉溺于满室腥臭的红褐色纹路,正充满欢愉而又享受地爬上她白皙若脂的纤纤藕臂。
毒素一点一滴地往里钻进每一寸完好无损的外层皮肤,然后沿着血管一路抵达人体深处最为致命的心脉与骨骼——那是一种何等的剧痛?
云遮欢赫然朝上翻开两层眼皮,触目惊心的丝状纹路很快布满了她撑大到极致的猩红眼白,她用尽全身力气,惶恐无措地张开了嘴巴,双唇疯狂上下翕动着,只为发出哪怕一丝半点足以求救的声音——
“救……命……”
“救……我……”
“快……救……我……”
第88章 魔魇缠身
天穹之外层层阴云盘踞密布, 时值次日午时, 北域一带再临倾盆大雨。
云遮欢所居住的石屋内外围满了一众忧心忡忡的白乌族人,其中不光有族中年事已高的各大长老,亦还包含了不少领地范围内赫赫有名的专职医者。
但大多数人进去看了没过多久, 就会立马阴着一张脸步伐沉重地掀开长帘再走出来。如若有人心急如焚地追上去询问两句, 得到的结果也永远只是无休止的摆手与摇头。
北域白乌族的下一任族长,也是历代唯一一任身份特殊的女性族长,如今身中剧毒,危在旦夕, 凡是见过的医者,都说性命不保。
这样一则消息,很快就以一种风言风语的恶劣方式, 疯狂席卷了淋漓大雨侵袭的每一处角落。
而此时她本人,则披头散发地倚靠在被褥凌乱的床榻里端,面色惨白,眼角通红, 原本归属于部族荣耀的羽翼刺青上, 遍布着劫龙印深入骨髓所遗留下来的斑驳红痕。
云翘满眼泪光,抽泣着从外端进一碗刚刚熬制好的清淡米粥, 还没顺利走到云遮欢面前,便被她连人带碗一并掀翻了出去,滚烫如火的热粥瞬间随之洋洋洒洒泼倒了一地,几粒清晰可见的白米甚至飞溅着沾上云老族长干净无尘的布鞋鞋面,很快又被眼尖心细的云盼弯腰轻轻抹去。
“是他, 阿爹,这个晏欺!都是他大晚上跑去碰什么劫龙印!”云遮欢抬起一手径直指向角落里那抹缄默不言的白衣身影,屡次用她接近于破碎的嘶哑声线反复怒吼呵责道,“他一个人,竟做出引导毒素如此危险的事情,若不是我三番五次试图加以阻拦,谁知道他会不会图谋不轨躲在暗室里干些别的什么!”
“你安静一点!”云老族长探指用力摁了摁自己早已紧拧一团的眉骨中央,尤是沉痛悲伤地道,“劫龙印的毒素牵连全身,本就是无药可医——你发这么大脾气,是想等毒发的时候死得更快一些吗!”
“我……”
“够了!”云老族长极为不耐地垂下眼睫,似在刻意掩饰眼底深处纷杂交错的复杂泪意一般,好半天过去,才伸手随意在眉下一圈狠狠搓揉一番,深吸一口冷气,转而抬眼望向晏欺,一字比一字沉重地道:“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你会选在半夜单独一人前往暗室?”
此时的晏欺唇角血渍已褪,言行举止恰如往昔一般自然得体,再不复昨日夜时那样狼狈失态:“老族长既然盼着我能早日将劫龙印破解,又何必追究我会选在什么样一个时间呢?如今需要严加责问的……不应该是眼前这位作威作福的云小族长,为何偏要选在劫龙印即将导入涯泠剑的那一时刻,无所顾忌地冲出来扰乱我的节奏?”
“他说谎!他根本没那个能力将毒素导往涯泠剑里!”云遮欢乍然从床上弹起,几乎是指着晏欺的鼻子目眦尽裂道,“阿爹,你别信晏欺,他自己快要死了,见不得别人好,导出劫龙印也是用来害人用的!”
晏欺冷笑一声,即刻驳回她道:“引导劫龙印脱离宿体,是我师父当年破印的唯一方法,之所以选在夜深人静单独前行,不就是怕有你这种傻子,上赶着往琉璃盒里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