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修为耗尽,内力所剩无几,就连平日里护体的真气也都散得一干二净。”薛岚因目光昏暗道,“你告诉我,这就是你要我‘别瞎操心’的理由?”
晏欺喉头一哽,瞬间哑然道:“我……”
“我带你回敛水竹林……”薛岚因当即将他打断,不由分说地道,“之后我再想办法给你医治,你就老实待着,哪里也不准去。”
“薛小矛……”
“别的什么也不准想。劫龙印还是长行居,你那些不着边际的打算,全都不必再想。”薛岚因急忙截住他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得听我的,我不会再由着你擅自做主。”
“……好了,薛小矛。”
晏欺半撑着胳膊坐直了腰身,继而探手按在他肩上,声线低缓地道:“你先听我说两句,行么?”
薛岚因神色僵硬,双拳竭力攥扣在他臂间,以至于手背上每一寸紧绷的骨骼都清晰可见。
“遣魂咒虽可逆人命途,但并不是传闻中毫无缺憾的上乘禁术——凡事有盈必有亏,有亏必有损,承载禁术所日夜流失的巨量修为,远远超过了人体能够负担的极限……也许用不了多久,我……”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淡淡笑了一笑。苍白但优美的唇线随着五官的牵动无声拉开一道柔软的轻弧。
薛岚因的脸色却瞬间无法掩饰地崩塌了大片。
“是为了救我……对不对?”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喃喃说道,“以前是,现在也是……如果不是因为我一时冲动跑出敛水竹林的话,你今天大概还在平安无事地闭关修养,是吗……”
“不是。”晏欺闭目摇头,即刻出声否认道,“和你没有关系,一切都是我在作茧自缚。”
“你还想骗我!明明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害你变成今天这样的,是我……是我太差劲了,师父……你本不该救我……”
薛岚因眼眶猝然一阵温热,声音却一点点地哑了下去。他微微躬身弯腰,将大半张脸深深埋入晏欺单薄瘦弱的胸膛,咸涩的泪水却难以遏止地顺着面颊蜿蜒下落,顷刻浸湿了眼下小片白净的衣襟。
“真的和你没有关系。”晏欺长叹一声,张开臂膀将人轻轻拥住,以便于顺路支撑他低头往下靠进自己怀中,“怪我自己,太贪心了……总将生离死别看得比什么都重。”
薛岚因潜意识里挣动两下,似乎还待反驳什么,却在仰头与他四目对视的一刹那间,敏锐地从中嗅出一丝异样庞杂的情绪。
“我当初耗用修为催动遣魂咒,并不仅是救你一条性命……”晏欺心平气和地道,“早在二十年前,夺印纷争的末尾,我便借此禁术在丰埃素剑的剑身内,执意封存了我师父的最后一缕残魂。”
薛岚因浑身一震,当下只觉四肢百骸骇得冰凉一片:“师父,你……”
晏欺垂下眼睫,棱角分明的侧颊低低靠在他微有颤抖的肩头,晦涩艰难地道:“我十二岁那年,家中父母长兄一并遇难亡故,因而走上修炼禁术尝试起死回生的歧途——遣魂咒猝然加身,其耗损足以致人毙命……是师父冒死出手将我救下,并令我发誓不可与此类术法再有任何接触。”
——可是,他终究没能遵守师命。
劫龙印一朝出世,即刻被毁。秦还毅然随之牺牲于木剑之下,是晏欺一意孤行施用禁术,强行留得剑主残缺不齐的半魂之躯在世,从此遭师门中人一致列为罪不容诛的邪魔外道,亦是彻底无颜面见昔日正气凛然的救命恩师。
如是说来,此前在长行居中,秦还与晏欺彼此相近却迟迟未得相见的迥异之举,自然也有了一个明白晓畅的合理解释。
骤然闻言至此,薛岚因失神凝向晏欺毫无血色的虚弱面孔,一时之间,竟不知再从何处才能开口。
“一直以来,都是我太过于偏执,费尽周折也想将所有一切尽数留在我的身边……哪知到了最后,反倒成了我自己无福消受。”晏欺侧过头去,似已有些认命地苦笑说道,“自始至终是我一手弄巧成拙,又怎么能够怪你的头上……?”
一个胆小而又自私的人,时刻在畏惧恐慌着死亡以及失去,偏要在同时贪恋身边不可多得的人情与温暖——如今既落得如此狼狈一个下场,又何尝不是上天予以他的惩罚?
第90章 师父哄人
薛岚因定定注视他一片苍白肌肤下早已锋芒褪尽的低柔五官, 仿佛用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才极力压下胸口几欲汹涌而出的沉重情绪。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将晏欺瘦削的面颊掬捧在掌心中央,干燥温暖的指节细细试净他眼角隐约的泪痕, 尤是轻轻出声说道:“……怎会无福消受?”
“这些事情, 你从不曾主动对我说过。如果你能早一点告诉我的话,兴许我可以试着替你分担一些痛苦。但你一直选择保持沉默,这让我真的……非常难受。”
晏欺目光颓然道:“你现在也可以恨我。”
“我恨你干什么?”薛岚因眼底泪影闪烁,唇角却是微微上扬地, 有意挤出一抹安适人心的缱绻笑容,“恨能让你立刻没事的话,我愿意天天恨, 年年恨,恨你一辈子。”
“你这一辈子还很漫长,没有必要消磨在我一个人身上。”晏欺喉咙干涩,声线亦难免携有一丝沙哑, “你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去完成一些对自己有利的事情……甚至可以娶妻生子,感受寻常人家长存的温情。”
薛岚因顿觉一阵心如刀绞。连带着接下来的每一次起伏呼吸里, 都满载了无以言表的刺痛与尖锐。
“可我只想娶你啊,师父。”
他抬手摁了摁早已泛红泛酸的眼角,一字一顿极为缓慢地道:“十六年来,我眼里看到的,心里想到的, 除了你,还是你——即便是那唯一期许渴盼的温情,也仅仅只有可能源自于你。”
晏欺无声抬头,心底昼夜嘶鸣的痛苦铺天盖地席卷了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以至于当他上扬着试图勉力勾起唇角的时候,甚至没能做出任何与笑容相关的表情。
“别傻了,薛小矛。”他渐渐垮了下来,忽然有气无力地道,“我一个快要死的人,还谈什么嫁不嫁娶不娶的……”
“我不会让你死的。”薛岚因匆匆一指抵上他的薄唇,犹自固执坚定道,“绝不会。”
晏欺动了动嘴,刚想再驳回点什么,偏又被薛岚因一个开口抢先说道:“别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哪怕上天入地,只要全力一试,总能找到救人的办法!”
晏欺神色微恸,曲起的手掌盖过他颤栗的指节,来回摩挲片刻,似有眷恋不舍地道:“没用的,遣魂咒一旦练就入体,势必与人耗磨至死。我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都说了不会让你死,你就是不愿信我。天底下不存在绝对的肯定与否定,你一开始就直接放弃了选择挣扎的余地,又怎知过后一定没有人能够救你?”
“我……”
“你好歹分出一点信心,搁在我的身上。”薛岚因语重心长地道,“你的徒弟,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一无是处——终有他一天长大成熟了,也会主动学着去保护师父,不是吗?”
晏欺怔然看向他,一时甚至忘记要给出应答。直到后来再回神时,才在下意识里补充说道:“……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我只想你试着依赖我一些,师父。”薛岚因腾出一掌抚在他的头顶,似有似无地揉了两下,道,“以后再发生什么事情,不要总一个人闷着,多少向我透露一点,让我能和你一起想办法,可以吗?”
晏欺迟疑一阵,但是很快又依言点了点头。
薛岚因道:“不要光点头,要说出来才作数。”
晏欺喉结微动,随即单字应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