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个地方,很大几率不可能是长行居。
云遮欢自然不知晏欺与易上闲之间多大的过节。她权当是晏欺素来不招人待见,同门师兄与他多年交恶,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自古正邪不两立,长行居多年以来出了名的大公无私,独他晏欺一人挂着丰埃剑主门下二弟子的名头,日夜在江湖上为非作歹,横行无忌。
足以让易上闲厌他弃他的理由,实在是太多了。
可惜就现在而言,他们唯一可以就近投奔的地方,也仅仅只有一个。
云遮欢心知肚明,偏是不厌其烦地再三劝慰道:“薛岚因,晏欺此次南下,多少抱有几分个人的目的。他原本就计划前往长行居,事情已定,你又是何故要逆着他的想法私自行动?”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薛岚因不假思索道,“他听我的,不存在所谓逆与不逆。”
“薛岚因,你……”
“云姑娘。”薛岚因略微侧身,倏而唤了她的名字,声线低淡道,“你身中剧/毒……可我师父,也同样命在旦夕。”
他眼睫抬起,黝黑的瞳孔底端,却是空无一物。
说不清的痛楚与恐惧堆积成山,反而轻易形成了一种接近于冷厉的空白。
“恕我私心,接下来的路程,我只想顾全他一人的安危。”他道,“在从兄带来答复之前,易上闲随时都有可能拒绝他的请求。我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赌他会顾念同门情谊,回头来医治我师父的伤势。”
云遮欢面带茫然,犹自不解道:“可是眼下除了长行居,你们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我先替师父渡完剩下的内力,至于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说吧。”薛岚因道,“师父以往常年闭关敛水竹林,我想等他稍稍恢复一些,直接带他回去也好。”
敛水竹林……
云遮欢眸色骤凉,几欲是咬牙切齿地出声喝道:“我看你是疯了!敛水竹林是什么地方?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你说带他走,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走了,你究竟有没有脑子?”
薛岚因思绪紊乱一片,已俨然听不进旁人片刻言语。只知此时晏欺在他怀里,便下意识里想要将他护住,嘴上说着要带人走,可实际上,连他自己也是个无头苍蝇,没了晏欺在耳旁时常提点两句,他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辨不清眼前的东南西北,亦不知接下来再该怎么去走,或是再该怎么去做。
“薛岚因,薛岚因!喂!你若真要往回了走,晏欺会被你给气死的,快停下!”
他在前魂不守舍地一直走,云遮欢亦禁不住在后叫嚷着跟了一路。
如今大难临头,恰逢从枕一去至今未归,她仅剩唯一的可依赖之人,现在偏像个失了神智的怪物,这叫她怎能不忧心忡忡?
一个人活到头来,终究逃不过自私这一句形容。
她心底觉着骇然,难免会对即将到来的死期感到恐慌。
若是按照平常的脾气,她大可转过身去,掉头就走。然而此时此刻,她满心无助仓皇地紧随在薛岚因身后,唯恐某个未知的下一瞬间,便会有人催使她身首异处。
“你太固执了,薛岚因。”她说,“人生来难逃一死,晏欺总要比你先走,你强行给他续命,又能熬到几时?”
“禁术注定催人早亡,这是任何一本古书上都存有的记载。你师父活到现在这般时候,也差不多该……”
话音未落,前方那人脚步已是骤停。
云遮欢方才意识到自己莽撞失言,将欲补充解释些什么,却是来不及了。
薛岚因无声回过头来,原本一双汲满水光的眼睛,昏暗而又幽深,无法言喻的悲恸与绝望,能在瞬间将人湮没吞并,生生折磨至无法呼吸。
那时候,云遮欢一度以为,薛岚因会因为这样一句无心之言,毫不留情地与她撕破脸皮。
直到她无意垂下头去,看见他怀中的晏欺在不断发出微弱的颤抖。
而与此同时,他那一头如雪般铺展而下的三千银丝,忽而像是开始褪色一般,从发梢至尾端,猝然现出大片与常人无异的乌黑。
第98章 咒散
人常言, 西北一带地域魂术兴盛, 早在诛风门创立之前,便流传有一套专用以摄魂夺魄的邪流禁术——名为遣魂咒。
逆命途,改生死, 消人劫, 遣魂归。
晏欺少时双亲离世,恰逢一朝家破人亡,因而时常会过于看中生死。
第一次正式调用修为施动遣魂咒,便是为了挽留昔日最为敬爱的恩师。
但很可惜的是, 他没有成功保下秦还一条性命,独独留下一缕记忆残缺的幽魂,禁锢在长行居中饱受无尽岁月蹉跎。
而那第二次, 就是在十七岁那年,义无反顾救下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徒弟。
好在这一回,活剑族人顽强惊人的生命力,并没有让晏欺再次失望。
薛岚因从那一丝半缕毫无意识的残魂, 日渐结成了有血有肉的实体, 而同一时间里,晏欺也在与他相对应的恢复速度下, 不断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最开始,还只是在洗心谷一战中瞬间白了满头。待到后来,干脆连生长的规律也与普通人产生了巨大的差异。
他相貌清秀,体型纤瘦,近十余年仍旧保持着初时现于人前的年轻俊美。
所有人都认为, 他是个活了千百年的老妖怪。至今容颜未衰,恰是他修炼禁术护体的证明。
可谁又料,江湖中人所一致畏惧、嫌恶、避如蛇蝎的妖祟人物,也不过正值最普遍无奇的而立之年。
禁术加身,迫使他多年外表如旧。尽管如此,真正在岁月中不断蚕食流失的,却是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而今修为已散,内力悉数亏空,遣魂咒所长久维持的现状,亦在霎时随之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连晏欺昔日里赖以生存的护体禁术,在性命垂危的最后一刻,也选择了弃他而去。
——可他也终于,在这黑白颠倒的漫长折磨中,回归了原本应有的模样。
染霜的银丝浸了墨底,似冰雪消融,顷刻化为望不断数不尽的沉黑。
薛岚因垂下眼睫,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