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岚因终于忍不住了,稍稍侧头朝向他道:“那我师父……”
“他吊着命想方设法给你换来的一次重生,你到底只将自己的性命……视作随时可抛可弃之物。”易上闲猝然抬高音量,声虽平稳如旧, 但语态不乏鄙夷轻蔑之意, “薛岚因,我该说你蠢呢?还是说你根本不明事理?”
薛岚因眸色微颤, 不由自主地道:“我……”
“时至今日,遣魂咒所碾压粉碎的大部分记忆过往,约莫于你脑中已全然恢复成形。”易上闲转过身去,并未再回眼看他,“你们活剑族人, 生来本是自取灭亡的一条贱命。往日那些个不该记起的是非与否,你要恨也好,要疯也好,我还是那句老话——你愿意找死,我绝不出手阻拦。”
顿了一顿,易上闲似还想再强调些什么。片刻之余,终只是哂笑一声,带了些嘲讽意味地道:“反正你们师徒两个,迟早要将自己生生作死的,与我也没太大干系。”
言尽于此,他竟一时再无话可讲。心头万千的思绪,在一眼撞见面前半死不活的木头人那一刻,便无端沉底蒙上了一层浅灰。
薛岚因像是一条丧家丧主的死狗,老半天趴伏在木榻与墙面隔成的死角里端,看似认真听着易上闲在他旁边说话,却久久没再张口做出任何回应。
过不多时,连易上闲也推开纸屏风走了出去。哗啦一声与世隔绝的脆响,薛岚因便这么一人躺在多重结界环绕的矮木榻上,满脑子紊乱的思绪碾得七零八落。
过往的记忆实在是多而庞杂,有些东西再追溯得久远一些,他甚至没法记得一丝不漏。但有两个人的身影在他脑海当中,自始至终都在映照得愈发清晰鲜明。
一个是十七岁时候的少年晏欺,另一个便是被他整整遗忘了十六年之久的血脉至亲。
一个人的存在……究竟要低微到一种什么程度,才至于最终遭受如此残暴狠戾的对待,都无人忆及曾经与他有关的一点一滴呢?
薛岚因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但当年那些刻骨锥心的怒与痛,以及血液迸发时的悲怨与狂暴,放到现在来看的话,反而平白罩上了一层接过一层的迷茫。
如易上闲所言,他该是恨的。可他现在反像是一个被硬套上一圈记忆的假人,什么都是空的,什么都是虚的,至于该动手做些什么,他根本没力气去想。
薛岚因缓缓翻了个身,沉重的铁锁叩击在身下单薄的木榻板上,说不出的一串压抑闷响。
他刚闭上眼睛,前方的纸屏风偏又是一阵揩过风的一开一合。这一回,是那方才唤程避的青年又进来了,手里还捧着一碗热气蒸腾的药汤。
“喝药吧。”程避道,“喝完了我也好去歇着。”
薛岚因没搭理他,拧着眉头又是一个翻身,像条锅里炸烂的咸鱼。
程避自然不是个温柔的主儿,三两步踏上前去,捏着他的鼻子就将药碗抵着唇缝里灌。薛岚因一个翻腾没能挣开,硬让他倒得满脸都是热烫的药汁儿,汩汩沿着侧脸淌落下来,尽是一股难以言说的草腥味道。
好不容易一碗药汤喂得完了,薛岚因一条狗命也给生生剜去了大半,程避就从兜里掏出一块抹布给他擦嘴,边擦还边道:“你倔什么?我师父救你回来,你倒摆起架子来了?”
薛岚因整个人被捆在铁锁结界里,一时动弹不能,便也只能由着程避对他胡作非为。可是转念一想,这人口口声声唤易上闲一句师父,正说明他并不是长行居里的普通家奴。
既然不是普通家奴,那对晏欺眼下的状况,多多少少得有一分了解。
因而薛岚因识相不再偏执,倒是难得温温缓缓开了道嗓子,问他:“你是……易上闲的徒弟?”
程避面无表情道:“关你什么事?”
薛岚因眼里没什么光,只涩声道:“行行好,问你打听个人。”
程避冷道:“你又要问你师父的事?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认识……”
“不,你一定见过的。”薛岚因伸了伸手,试图与他努力比划些什么,“他大概比我矮那么一些。很瘦一个人,不怎么爱说话,脾气也和你师父一样冲……”
“不认识。”程避摇了摇头,仍是道,“整个长行居里,就数我师父最难说话,还有谁能与他顶撞的?”
薛岚因忽然就有些颓了,再往下深究,他该越发说不清楚了。好在这个时候,程避脑袋灵光了一回,及时向他补充道:“……我来长行居不过数月有余,这里的一事一物,我也大多是不熟悉的。你要问那些个杂七杂八的人,长行居里每日来往的流客不断,比你高比你矮的更是数不胜数……如何能寻得你想找的那个人?”
薛岚因经他这么一问,倒是醒过神来了。仔细思忖一番,复又再次开口道:“他带着伤的,伤得不轻,约莫到了走不动路的程度。”
“啊……”
程避眼睛一眨,倏而变了音调道:“我想起来了!”
薛岚因立马从榻上坐直了腰身,连连追着问道:“他……他在哪里?”
但见那程避又想到什么似的,微微蹙了眉心,压着嗓子道:“噢……我师父不让说。”
这一下,薛岚因连冲上去打他的心都有了。无奈行动受限,便只得耐着性子与他说情道:“你便当是做了件好事,同我说说吧,他在哪儿?现在情况如何了?”
程避道:“告诉你又能怎样?你这副模样,还想着去找他?”
薛岚因是个聪明的,并不打算同他较劲。脑筋提溜一转,又变着法儿套他话道:“不……我不去找他,只是纯粹担心罢了。你好歹透露两句,叫我心里也好安生一些。”
程避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的古怪。薛岚因瞧他,顶像是易上闲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虽说来长行居的时间并不算久,已将他师父平日为人处世的精气神都给习了大半去了,怎么看着,都越像是块冥顽不灵的小石头。
小石头碰上老石头,丰埃剑主门下成了堆的石头精,一个比一个生得又臭又硬。
好一段时间过去,程避将手里的药碗轻轻搁下,讷讷转头问他:“……那是你师父?”
薛岚因一看有戏,整双眼睛都像是燃了把大火,顿时亮得明动透彻:“他怎么样了?”
程避斜眼看他,不知怎的,油然生出几分可怜的心思。片晌摆了摆手,声线平静地道:“半月前,我师父确是带回来一个昏睡的年轻人,但他当时屏退了在场所有家奴和外客,几乎不许任何人前去瞧见。我远远在边上瞥过一眼,还被师父狠狠呵斥了一遭……再往后,也就没任何机会见着了。”
薛岚因听得微微发愣,心里却是一阵一阵揪得生疼:“你师父没说……人最后送哪里去了么?”
“没。”程避木然道,“我师父什么脾气,你不清楚么?”
薛岚因眸色发紧,边摇头,边伸手摆弄起腕间的锁链:“不成,我、我得去问问他……”
“喂!”程避浑身一震,当下抓过他的肩臂,又急又怒道,“你不想活了么!”
话未说完,薛岚因已然蛮力触及房屋边缘的封锁结界,只听尖锐一声轻响,即刻又像被电打一般,痉挛着歪了回去,堪堪倒在木榻上,疼得倒抽好几口凉气。
程避就站在一旁看他,像在看疯子一样,嘴角抽搐着道:“你这又是何必?结界是人定的,铁锁也是专程用来压制你一人——再怎么逃都没有用的。”
薛岚因又不吭声了,心如死灰地将头埋回榻上,那样子,倒真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死狗了。
程避追随易上闲数月,师徒二人性子也是一致寡淡的,倒鲜少遇到这般状况。如今见得头一个像薛岚因这样的,不禁觉得心酸又好奇,故而弯下腰去,仔细瞧着薛岚因道:“喂,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为了师父,命都不要了吗?”
薛岚因蜷了蜷身子,只觉这会子乏得厉害:“等你师父不见那一天,你自然也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