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会看错。”乞丐母亲点了点头,随后将怀中目光晶亮的小儿子搂了一搂。那孩子聪慧机敏,很快也跟着用力点头,奶声奶气的少年脆音,响在子夜静谧的冰天雪地里,倒是难得有几分悦耳的动听。
“就是他。”他挥手指向面前无动于衷的易上闲,温暖红润的唇角,微微扬起一抹纯朴无害的弧度,“是他带着两个坏人哥哥,就和画像上的长得一样。”
那天的祸水河畔下着暴雪,一夜未停。直到双腿在草地上一步一步远远迈开的那个时候,才发现连日以来的积雪,已近有一尺之深。
可那素来枯冷寂寥的长行居内,彼时正蔓延着足以吞并一切的灼然火光。
母亲牵着儿子的小手,步伐轻快地走在大雪地里。俩人瘦如枯柴的干燥面颊,恰因火势的燃烧而隐隐泛出一丝饱满的红晕。
母亲说:“孩子,以后有了钱,明年的春天,咱能过上好日子。”
儿子双手高高举起,沉厚的夹袄在寒风中扬起一抹暖融融的低弧。
他笑着道:“阿妈,过年咯!”
母亲也跟着笑盈盈道:“过年咯!”
两人走得实在太快,儿子头顶那枚精致小巧的玉簪,便因此不慎坠入了寒冰累积成的硬泥土里。
随后一脚踏上去,“咔嗒”一声碎成了两半。
第138章 剑碎
相传数十年前, 长行居还尚未在南域一带彻底落脚的时候, 易上闲曾一度大耗心血,倾力为恩师秦还打造一处无可比拟的山水别院。
故而长行居中水远天阔,山石景致更是望不断的别具一格。
寻常人家羡慕不来的人间仙境, 在那祸水河畔, 入目成诗的亭台楼阁顷刻拼凑成一幅完整无暇的上乘画卷,梅兰竹菊,花鸟鱼虫,一年四季, 应有尽有。
也就是这样一处人迹罕至的风水宝地,此时此刻,正无所顾忌地疯狂燃烧着。
——燃烧着。
那火光直冲云霄, 甚至已经蔓过了院墙上方青灰色的石瓦。
群众汇集的力量一旦爆发起来,那是一种充满压倒性的摧毁之势。长行居数十年在百姓心中树立累积的完好形象,瞬时坍塌破裂,被人蛮力踩倒在雪地里, 碾碎成无法拼合的粉末。
所有人口中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失控呐喊, 几乎就只有那么简单的一句话:
“长行居主养痈遗患,罪恶滔天, 死不足惜!”
“罪恶滔天,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
一声号令朝天发落,百万利箭便像是那穿火流云,疾风骤雨一般席卷了院墙内外每一处空旷的角落。
薛岚因那时很好奇,当年的晏欺到底在聆台一剑派犯下了何等重罪, 竟能引起众人如此怨愤恐慌。可他来不及管得太多,头顶横穿一支利剑,夹杂着滚烫耀目的一点火星,几近要烧着他的侧颊。
墙外闯进来一群不知死活的疯子,手持刀剑,甚至锅碗瓢盆,能用作武装的东西基本全部端在手里拿来进攻防身。
与其说是疯子,倒不如说是年关时节穷困潦倒的一众暴民。他们举步冲往长行居里嘶吼吵闹,引得四面八方一片嘈杂混乱,或是高举石块砸碎头顶富丽堂皇的匾额,后将那异常珍贵的木材拆分之后成堆运往门外,至于门扉边角上流溢镶嵌的上好金边,干脆用指甲一寸一寸地抠落下来,塞往包里直接带走。
薛岚因立马就惊呆了。他见过聚众闹事上来砸场子的,却唯独没见过一边砸还一边抢的——简直就和强盗土匪没什么分别。
晏欺约莫也没见过这般阵仗,当场就给愣住了。恰逢头顶一块碎石狠狠砸落下来,薛岚因急忙喝道:“师父小心!”
言罢将他朝后卖力一扯,那石块坠地摔得四分五裂,没伤着人,却牢牢实实将正前方的程避给吓得不轻。
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甚至顾不得周遭滚滚冒出的炽烈黑烟,当场遮掩跪倒下来,对着易上闲所在的方向,不由分说磕了三大个响头。随后又原地爬起,踉踉跄跄便要往正门处走。
他这么猛一迈腿,薛岚因眼珠子都快给吓掉了出来,连忙赶上前拽着他的胳膊道:“干什么去?你疯了!”
“是……是我害的,是我害的。”程避眼睛都灰下一半,彼时蒙上一层雾气,像是要哭出来,却到底又没能哭出来。
他道:“我……我救的他们乞丐母子,我救的他们……”
他声音断断续续的,一句话都表述不大完整:“如果我当时没有救他们,长行居也不会……”
他还没能说完。天空当中陡然炸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巨响,薛晏二人同时仰起头来,便见那额顶上方不远的夜幕边缘处,缓缓升起一道冰霜凝结而成的真气屏障。
易上闲纵身跃至房顶,单手结印,另一手紧摁腰间三尺寒剑,刃口朝外横推而出,眨眼便是一道震慑四方的银白雪光。
随后,路面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沿途硬化结冰,霎时将门前一众冲突而入的暴民冻至发僵。
“杀、杀人啦……”
“长行居主要大开杀戒了!”
“开杀戒了!!”
人群紧接着涌起一阵堪称惊惧不安的异动。不知由谁率先开起这一个口,身后纷至沓来的一众人等回过头去,便正好瞧见易上闲手中那柄凶戾骇人的长剑,彼时远远脱离鞘身,其间褪不尽的连绵寒霜,几乎能将人整个洞穿至死。
可他分明没有大开杀戒。甚至在他施用咒术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有刻意保持寒流侵袭的适度——不过是在行动上暂时制止众暴民对长行居更深层次的破坏,偏是被人蓄意带头,搬弄是非,自此背负世人怨愤中隐隐带有恐惧的锐利目光。
“太过分了……他们怎么可以……”
昔日依山傍水的东南长行居,此刻一半陷入黑烟漫漫的大火,一半凝入冰冻三尺的雪光,正门至客堂一路整洁而又冷清的木制长廊,如今已是踏遍无尽的人影。
程避就这么矮身瑟缩在房屋与长廊末端形成的阴暗拐角处,数次将欲朝外横冲直撞,半途又被薛岚因一把伸手拽了回来,恨声斥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出去添乱?”
程避远望一眼高处易上闲独自撑开结界的孤冷背影,只觉心中刺痛得厉害:“可我师父他一个人……”
“易上闲不会有事。”晏欺匆匆朝人群当中扫过半晌,摇了摇头,与程避道,“院墙里外来的都是些寻常人家的百姓——乞丐也有,流民也有。多半是受人挑拨教唆,一时分辨不清真相。”
程避道:“那、那怎么办?要出去跟他们解释清楚吗?”
晏欺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对牛弹琴:“解释什么?我人在这里,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实。”